顾丞均矢口否认:“既是贬为女使,又有什么高贵低贱之分?”
李广进无奈。
顾丞均将酒盏扔回桌上,道:“朕与你打这个赌。”
李广进道:“赌什么?”
顾丞均道:“若朕赢了,你养在马厩里的汗血宝马,任朕挑一匹。”
李广进追问:“若陛下输了呢?”
顾丞均轻笑:“朕不可能输,顶多一个月,朕就弃了她。”
他起身,把一锭银两压在桌上:“搅了你的雅兴,这是补偿。”
李广进见他就这般往外走去,喊道:“陛下这便回宫了?此间女郎风情万千,你尝个新鲜的,就知道宫里那位也不过如此了。”
顾丞均懒懒地抬手,推窗,脚尖轻点,一跃而下,把还在门口的龟公唬了大跳。
顾丞均手中掷出两银子给他,便牵过缰绳,纵马回了未央宫。
宫门层叠开启,火把如云,蓬蓬而亮,一路浮至掖庭,将掌事的女官惊起,慌忙扶整发鬓,收拾好仪容,出来接驾。
顾丞均坐在高马上,道:“宁筝呢?”
于是归于清静的掖庭重新喧闹起来,盖着薄毯、蜷缩卧床的宁筝被女官唤起,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不紧不慢地拢衣道:“容我先更衣。”
女官催促:“快些,陛下等着呢。”
宁筝颔首,抱起衣裳,转到屏风后,奉茶女使借着帮她换衣的借口,也偷偷溜了进去。
她面露担忧:“怎么办?”
宁筝与顾丞均的前尘旧怨传遍整个未央宫,在宁筝被贬为女使的当下,没有人会认为顾丞均的召命是好事。
宁筝道:“还能怎么办?他唤我,我出去见他就是。”
奉茶女使急道:“陛下不怀好意,你便没想过应对之策吗?”
“应对什么?”宁筝束宫绦,“我今日见了两次人,才知前尘旧事留下这般多的怨恨,原本就是我欠他的,他报复回来了,恩怨勾销,我也算放下一件大事。”
奉茶女使一怔。
她从前也在御前奉茶,虽没有荣幸亲近宁筝,可也趁着差使的间歇,见过无数次她宵衣旰食、殚精竭虑的模样,在奉茶女使的印象里,宁筝是勤奋的、执著的、永不认输的,她绝不会用这样消极的声音说出这样消极的话。
就好像……此间事了,尘缘散尽,便再无牵挂。
奉茶女使喃喃:“娘娘……”
宁筝已理完衣,闻言,看了她眼,提醒道:“叫错了。”
她说罢,便转出屏风,那迤逦在地的影子若灵幽,似魇魅。
女官正等得不耐烦,见宁筝终于出来,便抱怨了句:“早就不是宫里的娘娘,还摆好大的架子,让陛下等你许久。”
宁筝当没有听见这话。
她穿过耸立的高墙,见幽深笔直的甬道尽头,顾丞均独坐高马,天上的弦月没了踪影,只有点起的火把,将他高深的眉骨鼻根照得刻骨分明。
他见她来,抬手,挥退了不相干的人,宁筝屈膝行礼,他道:“孩子究竟因为什么没的?”
宁筝微怔,道:“过去的事了,想起就伤心,妾不愿回想。”
听到这个答案,顾丞均倒也没觉多少意外,坐在马上,慢慢将缰绳绕着手掌卷起:“当初回建康,只是为了后位?”
宁筝点头。
顾丞均不明所以地一笑:“行吧。收个女使用用,对朕来说也不算什么,南安王的婚事朕不会插手,等天亮你阿娘就能知道宁琴怀孕的事。”
宁筝道:“妾谢过陛下。”
顾丞均挥挥手:“天亮后来朕跟前侍墨。”
他掉转马头,已是预备要走的意思,这下轮到宁筝意外了:“陛下就这么回去了?”
顾丞均眼皮一抬:“不然呢?”
宁筝迟疑:“妾不用跟陛下回去?”
顾丞均冷笑:“倒也不必这么等不及。”他懒懒的,“天亮了还有正事要做,朕可不像唐颂,日日**,耽误国事。”
他双腿一夹马腹,飒星便轻盈地撒蹄离去。
宁筝轻声:“既然不急,为何非要此时来?”
她目光上浮,看着黑色夜幕上寥落的星子。
“把这么多人吵醒,就为了说句白日里也可以说的话,很有意思吗?”
宁筝在甬道上立了会,只觉夜露湿重袖角,才转身慢慢走回掖庭。
顾丞均夜里动静闹得大,他半夜来寻宁筝的消息很快在未央宫不胫而走,猜什么的都有,也有大胆的直接跑来问宁筝。
宁筝对此并不掩饰,道:“对,我不愿做女使,所以向陛下自荐枕席。”
言语直白地叫人大跌眼睛,听者纷纷掩耳,似听到了什么污秽之语。
宁筝面对那种或艳羡、或粗鄙、或等看她笑话的目光,倒是坦然得很,她更衣梳发,与奉茶女使道:“今日我便不去茶司了。”
奉茶女使不知说什么才好:“陛下打算迎你进宫吗?”
宁筝道:“没有这样的打算,我仍住掖庭,只是日后要去陛下跟前伺候。”
奉茶女使目露哀痛。
便有人笑道:“什么嘛,弄了半天,什么位分都没挣上,还只是个女使。”
奉茶女使顷刻回道:“女使也只是一时的,筝娘子好歹还有麻雀变凤凰的机会,你们去自荐枕席,看陛下要你们吗?”
那人被呛了下,不服,回嘴:“你这么护着她,别是忘了她是怎么才从凤凰变成了麻雀,陛下那是真心要她吗?”
很快,两派人就吵了起来,宁筝没有理会,走了出去。
钱良在外候着她:“筝娘子,带上铺盖,走吧。”
宁筝意外了一下。
钱良道:“筝娘子莫要误会,既是陛下跟前伺候的女使,自然要与其他女使一起轮值,夜里伺候陛下。”
宁筝懂了,她取了铺盖跟着钱良走。
顾丞均南下伐晋,没有带伺候的人,钱良便暂且顶了这个缺,因此他对顾丞均的起居很了解:“咱们的新陛下与前头那个可不一样,勤政的很,卯时就起,辰时要见百官议事,午时用膳小憩,未时与几位将军操练,酉时用膳,之后便是批奏折一直到子时。你可都记得了?”
宁筝细细一听,发现顾丞均这起居与五年前,他还是太子时差不多,便有些感慨他这五年如一日的自律勤勉,难怪这么快就能打下大晋。
若南朝的皇帝与百官……
罢了罢了,南朝都亡了,还想这个做什么。
宁筝敛了情绪,低头应是,便先去放好铺盖。
此时太极宫已经有女使在侍墨,宁筝不好进去打扰他们议事,就在外等着,直到午时,钱良才来叫她。
宁筝屏息静气走了进去,女使们已摆好了饭,一张大桌,琳琅满目,放了满汉全席,另一张小案,上面荤蔬俱全,唯有分量少了些,也不知待会儿哪个官员有幸能与皇帝同餐。
顾丞均不大爱穿冕服,不过这也无妨,他天生就具有天子的威仪,不必再用衣饰虚张声势。
因此他今日玉冠簪发,鬓角濡墨,露出整张锋利如刀削斧刻的五官,穿玄色银线勾流云纹的圆领锦袍,长腿束靴,站在盥盆面前净手。
宁筝见饭摆好了,顾丞均也在净手了,似乎她没什么活计可做,便想着拿柄拂尘,站在顾丞均身后伺候,结果她拂尘还未到手,顾丞均就道:“坐那边去。”
他没用手,只是下巴一挑,宁筝顺眼过去,就看到了那张小案。
感情那张小案是给她准备的?
宁筝迟疑:“这似有不妥。”
顾丞均擦干净手上的水珠,道:“哪里不妥了?看看你瘦得根竹竿一样的样子,统共没几两肉,抱起来也不舒服。朕喜欢丰腴的女郎,你要取悦朕,就该多吃些。”
“那些菜,都得吃完。”
那小案上的菜肴分量虽少,种类却多,依宁筝的食量,进个三分之一就足够了,怎么可能全都吃完?
宁筝为难,她刚要推却,顾丞均就跟能料到似的:“不吃完,就当你抗旨,拖出去打一顿再拉回来吃。”
这个意思是哪怕宁筝今日死在这里,也得是吃完了这些饭,撑死在这儿。
宁筝没了法子,咬咬牙,开始艰难地吃饭。
她进食挑剔,爱吃清爽的蔬菜,对黄豆猪蹄汤这些油腥十足的汤敬谢不敏,于是每次当她的筷子掠过清蒸甲鱼、芦笋牛柳这些肉菜,就能感觉有一道凌冽的目光紧紧跟随。
宁筝不用抬头,就知道是顾丞均。
他碗筷都没动,就看着她吃。
她筷子稍微慢了点,顾丞均就开始阴阳怪气:“这就是你自荐枕席的态度?就叫你吃个饭都不情不愿的。”
宁筝无奈:“陛下喜欢丰腴的女郎,便去寻丰腴的女郎,妾无能,无法一口吃撑大胖子。”
顾丞均冷笑:“朕去寻丰腴的女郎,还要你做什么?你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既要破坏妹妹的婚事,又不愿伺候朕,天底下哪有好事都要你占尽的道理?”
宁筝被他挖苦一番,颇为莫名:“妾身食量有限,确实吃不下。”
顾丞均道:“你不是食量有限,你是不爱吃荤腥。”他吩咐人把宁筝案前的蔬菜都撤了,“难怪身体亏空,小产过去多久了,身体还那般畏寒。”
宁筝猛地看向他。
顾丞均立刻道:“看什么看?不医好你的身体,朕怎么让你侍寝?朕精力如龙似虎,可不想在床榻间弄个动不动就晕厥地女郎,扫兴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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