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金屋藏娇

原先是商琅自己要走,虽说是顾峤慢了一步,但倒也算得上是两人同行。

如此,再让帝王跟在他身后,就已经成了大不敬了。

商琅察觉到他的存在,回过头来问他这么一句,无可厚非。

虽然说他很想继续落在后面去静静地欣赏丞相大人的风姿,但既然人这般喊他了,商琅如何也不会继续不循礼数地走在他前面。

顾峤心中无奈一叹,抬步走到商琅的身旁。

商相却又选择了落他半步。

这杀千刀的礼数。

顾峤在心里漠然地想。

他免了商琅的跪拜,让人自由出入宫廷,给了他无上权柄,这人却还是墨守着那些可有可无的规矩。

在外人面前倒也罢,眼下在宫中,只有他们两个,甚至连那些宫侍都被顾峤遣散了防着打扰到他们。

就连这样,商琅都还是那么规规矩矩地遵着君臣礼数,温良谦恭得顾峤咬牙切齿。

到底是没忍住,他转过头来,一把抓住了商琅的手腕:“先生不是要与朕同往吗?退什么?”

端在身前的手垂了下来,商琅任由他拉着,难得乖顺,甚至还认了个错:“是臣疏忽。”

于是就当真被顾峤这样,一路拉到了寝殿去。

到门口的时候顾峤还有些恋恋不舍。

毕竟两个人难得有这样真正的肌肤接触。

商相的腕子细瘦,还带着凉意,顾峤握了他这一路,已经变得温热,不过两侧的皮肤仍然是凉的。

他莫名贪恋那股凉意。

“陛下,”似乎是意识到了顾峤的想法,商琅开口提醒他,“该歇息了。”

再贪恋都不能伤了丞相大人的身体。

顾峤从那股不舍得情绪当中抽出来,放开了商琅,低声道:“那朕回寝殿了,先生早些休息。”

“好。”商琅温声应下。

顾峤没有回头去看,却知道丞相大人应当是在那里站了许久的,在他关上门之后才听见了从那边传来的木门开阖的声响。

屋子里有烛火摇曳,明亮得如同白昼。

顾峤不知为何,对这惯常的景象有些不适,抬手灭了几个,见到屋子当中的光线暗下来,这才唤来了宫侍,让人将备来热水沐浴。

水雾蔓延,眼前不甚清晰。顾峤眨了眨眼,也没瞧着有多清晰,索性放弃,将自己彻底埋进了水里。

温热柔滑的水落在身侧,随着他动作晃荡,莫名地让他想起商琅来。

软化下来的时候就像是上好的绸缎,乖顺服帖地垂在你掌心,但是抽离的时候又毫不留情,如同池水骤冷,冷到他忍不住地发颤,甚至于落泪。

顾峤也当真坐在浴桶里,坐到水凉透才起身。

倒在榻上将自己裹进被褥的时候才重新汲取到了暖意。

顾峤蜷缩在被褥当中,心里想着的是一墙之隔的商琅。

只恨这宫中的布置没能让隔墙的两张床榻靠在一起。

顾峤指尖抵在泛着凉的墙壁上,盯着那一片空白出神。

先前商琅冬日被他接到皇宫当中住的时候,也是住在那间屋子里。

只不过先前他心里有的只是能与人接近的兴奋和欣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患得患失。

就好像稍有不慎,他就再也抓不住这个人了一样。

为什么呢?

夜深人静,顾峤在一片漆黑里静静地想。

总不能是因为他今日及冠之后,心境就骤变了。

这样的茫然没有持续太久,顾峤很快就意识到了问题。

从半个月前就存在的问题。

鸟尽弓藏。

过往十多年里面,登基之前顾峤没心没肺,登基之后因为两人需要合力去对付朝中各种各样的势力,所以顾峤也从来没有考虑过商琅会走。

要走也是等到海晏河清了的时候才会走。

两年前动心的时候,顾峤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只是没想到这“海晏河清”会来得这么快。

历史上这样的权臣,在一切安定下来之后,都是帝王杀鸡儆猴的首选。

像商琅这样的玲珑心思,还是个熟读史书的,自然对这点道理明白得很。

依照商琅的性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奸臣,那么就极有可能在这个时候选择功成身退。

甚至顾峤都会怀疑,如果他一直留着商琅不放,这个人会不会直接假死来离开他。

甚至是直接以死明志?

那些恭敬疏离的礼数,总会让顾峤觉着,商琅不信任他。

如果丞相大人不愿意相信他,那么在最后选择明哲保身,功成身退,是极有可能的。

所以,他会走,他会离开自己。

而且会在不久之后。

手指忽然重重地压在墙壁上,冷意从指尖蔓延到顾峤的心里,然后冲进四肢百骸。

若他舍得一些,说不定会在那一天到来之前,直接将人给留在皇宫里——金屋藏娇。

已经想到了这里,就忍不住地继续想下去,也多亏今日及冠礼连着生日宴,实在是太过于乏累,顾峤没想多久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过并不安稳——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顾峤认识商琅的时间要晚上一些,是在十八岁天下基本稳定了才遇见的,之后还颇有点见色起意的意思。

梦里的商琅在那一年登科,被他亲自点为了探花,甚至还曾直接在殿上直言调侃商琅的样貌。

之后的商琅同现世一样,一路官运亨通,顺风顺水地坐到了丞相的位置,只用了三年。

梦里的商琅仍然是被日日弹劾。

只不过这一次不是狼子野心,不是权势滔天,不是功高盖主。

而是以色侍君。

他们所有人都怀疑,商琅能爬到今日这个位置,都是靠着那一张脸。

新帝登基不久,年少情况,所历风霜甚少,被这样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所迷惑无可厚非。

于是朝臣下意识地将攻击的目标放在了商琅的脸的身上。

顾峤也很清楚地记着梦里的自己的态度。

他乐见其成。

商琅就在皇帝的放任和群臣的敌对当中被整个朝堂给彻底孤立。

梦境的最后,顾峤“如愿以偿”,将商琅彻底地锁在了宫里。

只不过那个时候的丞相大人,那双温糯含情的漂亮桃花眼,已经彻底地暗淡下去了。

顾峤在这个时候醒过来,仍旧清晰地记着那双眼。

梦里还有许多的旖旎,但是在那样的黄金囚牢里更像是折磨,顾峤不愿意再回想,榻上却已经是浸湿了一片。

他坐起来,靠在床头,扶着额角,神色茫然。

日有所思,梦里的商琅一直都陪在他身边,永远也不会离开,像是个极乐世界。

但是他似乎……无法去面对那样被彻底折断傲骨,黯淡无光的丞相大人。

对于商琅而言,出众的容色与其说是一样优势,倒不如说是让他与世人割裂的那把刀。

这位惊才绝艳的年轻丞相,本来应该青史留名受万人敬仰,却因为张了这样一张秾丽漂亮的脸而让旁人质疑他以色侍君,在他的人生上刻下一个难以抹消的污点。

也自然而然地激起来了顾峤骨子里的掠夺性。

有了这一场梦境的警示,顾峤没有再去多做假设。

他现在对于商琅就只剩下了心疼。

仕途顺畅之余,他这过往的二十多年因为这张脸究竟遭受过多少的恶意,顾峤不敢去想。

怎么能金屋藏娇呢?

他的商相应当继续在朝堂上为国为民才是。

顾峤闭了一下眼,恰好听见了外面的更鼓声,马上要到了上朝的时间,他便直接起身更衣,然后奔去一旁商琅的住处。

因为商相身体的原因,之前人住在丞相府的时候顾峤也没舍得让人早早起来去上朝,允许他在朝会的时候直接乘着马车入宫。

每到冬天人跟着他住在宫中的时候,更是等到他醒了才去把人喊起来,然后一同乘着御辇。

往日宫人都是要等到更鼓打过去之后隔一段时间再来喊顾峤,今日他自己醒得早,收拾完的时候商琅便还没有起身。

屏退了宫人,顾峤缓缓推开了商琅寝室的门,然后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绕过屏风,里屋里面还没有什么声音,顾峤只能听到丞相大人平稳的呼吸。

看样子是睡得很香。

相识这么多年,顾峤还从来没有见过睡熟了的丞相大人。

他慢慢地挪到了床边去,就站在那里,垂眼看向商琅。

屋子里没有点烛火,顾峤也没有什么夜间视物的独特能力,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商琅规规矩矩地平躺在那里,若非还有那清浅的呼吸声,瞧上去就像是个巨大的木偶娃娃。

顾峤被自己这样的想法给吓到了,蹲下身来,轻轻地搭上了商琅露在被褥之外的手。

冰凉。

也不知是夜间风冷还是丞相大人本身就体寒的原因。

人似乎还没有什么反应,顾峤做贼一样——哪怕这座皇宫应当是属于他的——牢牢地抓住了那一双冰凉的手。

躺着的人在那一瞬间呼吸乱了。

顾峤福至心灵,转过头去,恰好撞上一双灿若寒星的眼,在黑暗里明亮异常。

“陛下在做什么?”商琅声音微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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