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回

送走龙王,东华宫中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

原本被那小童抱走的狐狸不知怎的又寻回了帝君的所在,消无声息地溜到他的身旁,轻轻跃上他的膝头,乖顺地趴伏了下去。

东华帝君坐在水榭之中,微仰着头看着天边日渐西沉的太阳。他对狐狸这自顾自的行为倒也不生气,顺着它如雪般纯白的毛发一撸到底,令狐狸情不自禁地眯起了那双勾魂夺魄的媚眼。

“小狐狸,听到了吗?”

帝君低声说,似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他怀中的那只狐狸。

狐狸懒洋洋地摇了摇尾巴,几乎让人以为初见之时那满身的戾气与悲愤皆是错觉。

“天喜星……我自是听到了的。”

主持人间婚嫁事宜。若是当面,她定能嘲笑上子受大半年。

“那你还坚持要做妲己吗?”

“帝君,我答应他了呀。”狐狸巧笑嫣然。

世人都说妖狐无心,她初时也不过漫不经心地将之当作一场有趣的游戏,怀着几分好奇去见那个有胆子得罪圣人的倒霉蛋。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可天也会变。它说成汤伐桀而王天下,享国六百余年,气数已尽。这诺大江山,便只余二十八年气运,再无挽回的余地。

然后,她见到了那个男人,她的大王。

她多美啊,青丘最美的九尾狐。若不是族里上下都不舍得对她说上一句重话,她又怎会骄纵且任性地非要离开这三岛十洲,去追寻那所谓的自由与幸福?

连女娲娘娘都听闻了她的美与魅,要她去颠覆这成汤六百年江山,令那胆大妄为到亵渎圣人的男人尝一尝国破家亡的苦痛。

美人得英雄倾心,岂非理所当然?

可她看着对她百依百顺的大王,时常因他眼底的清醒与透彻而心颤。

“大王,你可知我因何而来?”

一日深夜,不知怎的,压在心头的话就脱口而出。

然后,他轻轻用食指抵住她的唇瓣。

“嘘。”男人笑得是那样的英俊,他本就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英豪。“美人自是为朕而来。”

那时,他的眼中尽数是她的身影,但又似乎藏着漫天星辰、宇宙洪荒。

自此,青丘过往尽忘,她只是他的妲己。若非帝君亲自出手,摘星楼上她又岂能不与他共赴?

女娲娘娘圣驾之前,她无从辩驳。因为她知道,她的心思已尽数落入了圣人眼中。纵使天意如刀,圣人亲旨,她亦不要殷受死。她要他活着,哪怕赔上自己一世修为,一生性命,她亦要他活着。

截教门人如许,通天教主亲自出手,亦挡不住所谓的天命在周。她一狐之力,又如何能与那西岐大军中的阐教弟子和他们背后的“天意”抗衡?替身受死之术已下在了她的大王身上,她毕竟有女娲娘娘圣命在身。一旦阐教众人顾忌着昔年女娲娘娘的命令,放她远遁千里,她未必不能偷天换日,保下殷受的性命。

只可惜,圣人容不下她这点小心思。

香烟雾霭,宝盖飘扬,女娲圣人跨青鸾亲至,她又怎么逃得了?

按落妖光,俯伏于地,心中是无尽的冰冷与不甘。

九头雉鸡与玉面琵琶俱亡,只有她,得庇于被她抛在脑后的故土青丘,竟侥幸留得性命。只断了一尾化作替身交于那姜子牙处置,便得以苟且偷生。

然而圣人轻描淡写之间,就能抹去那魂命相牵的禁术。她费尽心机逃离,以至于不能在这样的时候陪在她的大王身边,又有什么意义?

含恨拜谢,她只求回转朝歌。

然后是帝君冰凉的手,轻轻将沾染了一身尘土的她抱起。

——若非东华帝君出紫府,临朝歌,女娲娘娘又怎么会去在意一只小小的九尾狐究竟来自何处?

“招妖幡动,我来看看。”

——那已经是二十八年以前!

“青丘最出色的狐狸,原来竟是这般蠢的吗?”

——又关你何事?

“你若死了,才是真的碧落黄泉,永无再见的机会。”

所有的挣扎都因这一句话而停住,她睁着那双曾经迷惑了无数人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帝君,试图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然后她感受到了落在她头顶的无声安抚。

“不论帝辛在世人眼中如何无道,又是怎么获罪于诸天神佛,他始终是人族君主。封神榜上录其名,又岂似你等这般一朝身死,便魂飞魄散,再无回还的余地?”

“他怎么会愿——”

相伴廿载,没有人比妲己更懂那个男人心底燃烧着的熊熊烈火。

“便是不愿,又如何?”

帝君的语气平静,却让妲己只觉得一阵寒流刺骨。

是啊,便是不愿,又如何?

她的大王,何曾不想励精图治,保国永年?然内有贵戚旧臣掣肘,外有东夷诸侯虎视眈眈。他欲兴商而不能,自此不信鬼神,不重祭祀,只求自己。另辟蹊径,不惜招降纳叛以求人才,征伐东夷以夺物资。却只因触怒圣人,便成了无道昏君,日渐昏沉,精力不济。饮酒以镇痛,沉迷酒池肉林的消息传遍天下,却不过是他到底要撑不下去了。

而那所谓的圣主呢?以臣叛君,竟也能自诩天命,得天下道德之士相助吗?

截教与阐教本同出一源,为何忠君守国的反倒成了执迷不悟,襄助叛军的倒是正义之师?

再不济,阐教收殷洪、殷郊两位殿下入门下,又岂不能另立新君?为何非要逼他们以子弑父、以臣弑君,断了自家宗庙社稷、六百年江山?

说到底,不过是这天上地下,再容不下昔年自西昆仑而来的玄女一手扶立的商朝罢了。

人族何其为天道所钟。神道煌煌,高踞九重天上的那两位,不能容忍旧日的统治者如他们一样借此重登帝位。

“到死,他们都不肯放过他吗?!”

柔软的毛发根根炸起,妲己发现自己在无法自制地颤抖。那是怒,是怨,是为了那人久久不愿平息的不甘。

东华帝君并不再多做劝说,只是无声地抚平她的皮毛。良久,才淡淡开口。

“除了你,谁在乎呢?”

于是,从来只会笑得既柔且魅,笑得骄傲华丽的狐狸在帝君的怀中哇然大哭了一场,而后沉默地随着他回到她阔别已久的故乡。

神明高高在上,肆意地操纵着凡人的命运。自三皇五帝起,名曰人皇,可哪个背后,没有神仙的影子。

周朝自始称天子,世间从此无人皇。

但没有了人皇,凡人便会屈从于天神吗?

她的大王,纵使穷途末路,亦不愿死于天命。鹿台上熊熊燃烧的烈焰,一如她曾经在他眼底看到的星火。即使浩大帝国毁之一炬,又何惜哉?

而那火种,又何尝不燃烧在周王姬发的眼中呢?

天子、天子,此时君权为天命所授。他日,谁又料到会否有凡人假借天命而御极?到了那时,或许神仙也不过是凡人手中借以实现自己心愿的工具。有用则信,无用则弃,再无敬畏之心。

只是她的大王……

妲己安静地伏在帝君的膝头。昔年旧梦,此时的他怕是已经都忘了吧。天上地下,相见的机会也是寥寥。她怀抱着如此微弱的希望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或许,真的只是为了替他怨恨,替他不甘,替他看着他埋下的火种有朝一日势成燎原,替他……心疼他自己而已。

※※※

紫府乃神仙居所,虽可见金乌西沉,却无夜无月。晃晃昱昱,天光明亮,经年与人间有别。

而神仙自也与凡人不同,一次入定便可能过去数十年。人间王朝的诸事落定,或许也就只是神仙的一阖眼罢了。

东华帝君并不时常闭关。三岛十洲虽在他的治下,但其上各族也不敢拿些零碎的小事打扰于他。于是他便好似只是终日闲坐,唯独不同的不过是近日偏爱狐狸几分,在哪儿坐着都抱着那只皮毛顺滑的八尾狐,悠闲撸毛。

而妲己便也以为这样的日子可能要到地老天荒。

不过,每日间除了偶尔去照看一番那条东海的小龙,帝君的纯粹灵力都流转于她周身助她重凝九尾,她也就乖顺地任抱任撸。

又是那可观金乌每日自扶桑飞往若木的水榭,妲己发现帝君似乎尤为偏爱这地方。

她感受着自东方汤谷洒落到她身上的金乌之力,以为今天也会就这般安安静静地度过。

然而,小童的声音打破了水榭中的寂静。

“帝君,都准备好了。”

东华帝君门下阆风,与其妹拾兰均是紫府灵官。虽不过小童模样,又好似仅做些守门待客的杂事。但偌大宫阙,东华帝君仅留下他们兄妹二人,便可见出其不凡。更何况,昔年玉帝王母又何尝不过只是紫霄宫前守门的小道童。纵使东华帝君尊贵不及道祖,但紫府出身,在这三界,也算不得卑弱。

况且……妲己摇了摇尾巴。

那么久了,她竟仍看不出阆风和拾兰的跟脚。

“那便启程吧。”东华帝君最后摸了摸狐狸的脑袋,将她安置在榻上。“小狐狸,你且在府中安心修养,断尾之伤不可轻忽。阆风,岛中诸事便由你先照料着。若有变故,青鸾传讯。”

“帝君——”/“帝君。”

“有拾兰随我同行,不必忧心。”东华帝君平和的目光让阆风说不出劝阻的话。

他随后望向妲己,“狐狸,你或可信他。”

为君王者,生不曾屈服于所谓的命运。死了一次,难道反而会真的被封神榜牢牢束缚吗?

他一步踏出,原本的少年模样逐渐变换,化作了世人更为熟悉的青年神君,玄衣皓发,仙姿凛然。许是觉出这副打扮与人间的格格不入,无声无息间那一头白发已尽数化为墨色,玄色帝服也变作了如雪麻衣。

“帝君。”

在他身后,阆风突然单膝跪地。

“还请保重自身。”

“我只是……”东华帝君没有回头,但声音却湮没于唇齿间。他想到自己的打算,摇了摇头,也不怪阆风会担心至此。“不必忧心。”

他鲜少多言,今日却为阆风的担忧说了两遍劝解之语。阆风随侍他多年,知晓他的脾性,到底不敢再劝。双膝落地,深深拜伏。

不必回头,东华帝君也能“看”到阆风的一举一动。他向前的脚步略顿,终是身化流光,往人间而去。而在他身侧,一头四足异兽踏云而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衣角,鸣声如马。

受童年滤镜影响,作者还是挺磕纣王x妲己的。不过文中妲己视角对于纣王的评价绝对有真爱滤镜加成和一部分剧情需要的关系。作为殷商最后一个王,只能说纣王没有史书上说的那么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子贡那句“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前提是纣王是“不善”的,然后才是“以天下之恶归之于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回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