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栩的办公室隔音很好,厚重的木门一关,外界的嘈杂便彻底隔绝。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自己则绕过桌沿,在宽大的靠背椅上坐下,双手交叠置于桌面,是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审讯姿态。
“姓名。”
“元少顷。”
“年龄。”
“二十有七。”
“职业。”
“修道之人。”元少顷背脊挺得笔直,即便一身狼狈,姿态依旧带着方外之人的清傲。
程栩放下笔,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说人话。身份证、户口本、暂住证,任何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有吗?”
元少顷抿了抿唇,袖中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变得只有核桃大小的貔貅玉雕。这间办公室的气场令他极为不适——密闭,凝滞,程栩身上那股浓烈的黑红色煞气在这里愈发汹涌,几乎要凝成实质。
“贫道乃方外之人,并无阁下所说之物。”他试图解释,“我自终南山清微观而来,于此地实属意外。”
“终南山?”程栩嗤笑一声,拿起桌上的一个透明证物袋,里面装着那柄三寸桃木小剑,“就凭这个玩具?元先生,我建议你实话实说。装神弄鬼解决不了你砸坏他人财物、损害公务车辆,以及涉嫌与一桩命案有关的问题。”
“命案?”元少顷眉头紧蹙,“贫道与那命案毫无瓜葛!至于损毁之物,贫道承诺赔偿,绝无推诿之意。”
“毫无瓜葛?”程栩眼神锐利如鹰隼,“那你如何解释,你对现场细节了如指掌?压口钱,七窍黑血……这些连我们内部都尚未完全确认的信息,你一个局外人,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元少顷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自己修行二十余载,诛邪驱魔乃是老本行,这等聚阴邪术的征兆,他一眼便能看穿。
正在这时,敲门声响起。李燃探进头来,神色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一丝诡异:“程队,叶法医那边的初步报告出来了,说……有几个地方,需要你亲自去看看,有点邪门。”
程栩眉头皱得更紧,站起身,对元少顷道:“你就在这里待着,好好想想该怎么交代。记住,别动任何东西。”
门被重新关上,落锁声清晰可闻。
元少顷这才松了口气,程栩身上那股混合着血煞与正气的强大气场,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他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程栩座位后方的那面墙上。在常人眼中,那不过是贴着浅色暗纹壁纸的普通墙面,但在他的阴阳眼下,那些细密的花纹正流淌着一种极淡、却异常纯正的金色光芒。
“竟是……镇煞符纹?”他惊讶地低语,不由自主地起身走近细看。那符纹绘制得极为高明,笔触隐于装饰之中,若非他这等眼力,绝难发现。符纹的力量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弥漫在程栩周身、试图侵蚀他本源的煞气勉强阻隔在外。
“此界竟有如此高人?”他心中疑窦丛生,“既能布下此等符纹,为何不彻底根除他体内煞气,只是勉强镇压?”
他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墙壁,感受其中灵韵的刹那,房门“咔哒”一声被猛地推开。
“你在干什么?”程栩去而复返,眼神冷冽如冰刀,瞬间锁定在元少顷那只悬在半空的手上。
元少顷心头一跳,迅速收回手,强作镇定地拂了拂道袍衣袖:“贫道……只是见这墙面花纹别致,心生欣赏之意。”
程栩没说话,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才走到办公桌后,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离开前,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元少顷一眼,警告意味十足:“我再说一次,老实待着。”
再次被独自留下的元少顷心绪难平。那镇煞符纹绝非寻常,绘制者道行极高,且显然是专门为程栩所为。可这如同抱薪救火,程栩命格特殊,煞气只会越积越重,终有符纹也压制不住的一天。他下意识掐指推算程栩的命格,却只觉得天机一片混沌,仿佛有浓重迷雾笼罩,只能隐约感受到一股极其凶戾的业债纠缠,令他心神为之一震。
“怪哉……此等命格,煞气缠身却官威凛然,早该……为何还能安然至今?”他喃喃自语,心中的疑惑与不安越发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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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剖室内,弥漫着消毒水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腥气。叶幸站在操作台前,依旧戴着那副金丝眼镜,手中的器械一丝不苟地进行着剖验。见程栩进来,他头也不抬,清冷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回荡:
“死者苏小曼,二十五岁,确切死因是急性心肌梗死引发的猝死。”
程栩走到操作台旁,看着白布下露出的部分青灰色皮肤,眉头紧锁:“心肌梗死?那她脖子上的掐痕怎么解释?”
“窒息症状确实存在,但不足以致命。”叶幸放下器械,掀开白布,精准地指向死者颈部的瘀伤,“程队,你看,指痕很浅,皮下出血量少,更像是被人轻轻按住,或者……她自己造成的。”
“自己掐自己?”程栩觉得荒谬。
“从力学角度和指甲缝中残留的皮肤组织DNA来看,是的。”叶幸语气毫无波澜,“而且,根据胃内容物和血液检测,死者死前服用了超过安全剂量数倍的致幻类药物,这可能导致幻觉和自残行为。”
一切似乎都指向一个合理的科学解释——吸毒产生幻觉,自残导致轻微窒息,极度恐惧引发心脏骤停。现场那些诡异符号,也可以解释为吸毒后的癫狂之作。
“那些符号和铜镜呢?”程栩问。
“技术科还在分析。”跟进来的李燃接话道,脸上带着困惑,“不过,那枚压口钱,经鉴定是清中期的真品,价值不菲。一个普通的公司白领,从哪里弄来这种东西?而且……”他压低声音,“痕检的同事说,现场除了死者,找不到第二个人的完整指纹和脚印,太干净了,干净得……有点不对劲。”
程栩沉默着,叶幸却突然再次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还有一点,无法用现有病理学解释。”
他示意程栩靠近,用镊子轻轻拨开死者的眼睑:“角膜轻微混浊,但瞳孔在强光下……仍有极其微弱的收缩反应。并且,尸体温度下降速度,远低于正常标准。”他顿了顿,补充道,“仿佛……还有某种低水平的生物电活动未被完全中断。”
程栩盯着死者那双失去了所有神采、却似乎仍残留着某种惊惧的眼睛,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响起元少顷那句话——“七窍留有黑血”。
“那个道士呢?”程栩突然问道,“他怎么会知道死者七窍有异状?”
李燃挠了挠头:“我也觉得奇怪,除非他当时就在现场,或者……”他没敢说下去。
程栩眼神一沉:“或者,他根本就是知情者,甚至……就是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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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内,元少顷感到一股阴冷的气息正在房间内加速凝聚。那煞气仿佛有生命般,丝丝缕缕地从门缝、墙壁渗透进来,缠绕不休。作为修道之人,他深知这是煞气即将凝成某种低等邪祟的前兆。
“此等浓度的煞气,若非身负血海深仇的业债,便是……”他猛然顿住,想起师门典籍中记载的一种阴毒邪术,“莫非是‘借命转煞’?”
若真如此,程栩就不仅是受害者,更是下一个被献祭的目标!那压口钱封住的魂魄,恐怕就是用来滋养和引动程栩体内煞气的引子!
他再顾不得程栩的警告,快步走向门口,发现门已反锁。
“岂有此理!”元少顷心中焦急,袖中桃木剑瞬间飞出,悬于身前。虽然只有五分钟,但破开这凡俗木锁应当足够!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破!”
剑光一闪,门锁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嚓”声。他刚拉开门,就撞上了闻声赶来的李燃。
“我去!你怎么出来的?”李燃目瞪口呆地看着门锁的断裂处。
元少顷顾不上解释,急声问道:“程警官何在?”
“程队他去证物室了,你……”李燃话未说完,只见元少顷脸色骤变,一把推开他,朝着走廊另一端疾步而去。
“喂!你等等!”
元少顷循着那股越来越浓烈的煞气感应,直奔证物室。他一把推开门,只见程栩正戴着手套,端详着那面从现场带回的涂黑铜镜。
“谁让你……”程栩不悦地回头,话说到一半,却见元少顷瞳孔猛缩,脸色煞白。
在元少顷的阴阳眼中,程栩身后的空气正剧烈扭曲,一个模糊不清、散发着浓烈怨气的黑色人形轮廓,正从铜镜的方向缓缓显现,伸出扭曲的手臂,抓向程栩的后心!
“小心身后!”元少顷大喝一声,来不及多想,并指如剑,体内所剩不多的真气疯狂运转,袖中桃木剑化作一道金光,直射程栩身后那无形的怨念聚合体!
程栩只觉一股阴风从脑后袭来,下意识侧身闪避,只听“嗤”的一声轻响,桃木剑竟在离他耳畔不远处的空中骤然停顿,剑身剧烈震颤,仿佛刺中了什么无形之物,空气中甚至荡漾开一圈肉眼可见的淡灰色涟漪!
“你干什么?!”程栩又惊又怒,手已按上了腰后的配枪。
元少顷却不答话,双手急速结印,口中咒文如疾风骤雨:“五星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疾!”
一道微弱的金光自他指尖迸发,瞬间扫过整个证物室。室内的LED灯管发出一阵刺耳的“滋滋”声,光芒骤然暗淡,又在下一秒恢复明亮。然而就在这明暗交替的刹那间,程栩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了对面证物柜玻璃窗上清晰的倒影——倒影里,不止有他和元少顷,在他的肩后,赫然趴着一个面色青黑、七窍流淌着黑色污迹、面目扭曲的女人虚影!
“这是……什么东西?!”饶是程栩心智再如何坚定,这超出理解范围的诡异景象也让他瞬间汗毛倒竖,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元少顷额角渗出细密冷汗,气息微乱:“此乃死者残魂,被邪术炼化,已成煞胚!程警官,你身负特殊命格,煞气引动了它!”
证物室内的温度骤降,呵气成霜,桌上的文件无风自动,哗啦作响。那面放在桌上的涂黑铜镜,此刻竟自主地发出“嗡嗡”的低鸣,镜面上的裂缝中渗出更多肉眼可见的黑色气息!
“它要挣脱出来了!”元少顷疾呼,“快将铜镜给我!”
程栩脑中一片混乱,科学与理性的世界观正在崩塌,但身体却先于意识,一把将铜镜抓起扔向元少顷!
就在元少顷接住铜镜的瞬间,“咔嚓”一声,镜面彻底碎裂,一股浓稠如墨的黑烟汹涌而出,在空中凝聚成一张扭曲痛苦的人脸,发出无声却直刺灵魂的尖啸,再次朝着程栩猛扑过去!
“冥顽不灵!”元少顷咬破舌尖,一口纯阳鲜血喷在桃木剑上,剑身金光大盛,正要迎击,却猛地感到丹田一空,眼前发黑——五分钟到了!
“糟了!”
眼看那黑色人脸就要撞上程栩面门,元少顷不及多想,纵身扑上前去,一把将似乎被某种力量摄住的程栩狠狠推开!
“呃啊——!”
黑气瞬间穿透了元少顷的胸膛,他只觉得五脏六腑如同被冰锥刺穿,剧痛伴随着刺骨的阴寒席卷全身,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元少顷!”程栩下意识地喊出他的名字,手臂一伸,堪堪揽住他倒下的身体。
那黑色人脸在穿透元少顷后,仿佛被某种力量灼伤,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唯有元少顷和程栩能感知到的灵魂尖啸,剧烈扭动着,逐渐淡化,最终消散在空气中。
证物室内一片死寂,只剩下文件缓缓飘落的声音。灯光恢复了正常,温度也开始回升,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李燃战战兢兢地探进头来,脸色惨白:“程、程队……刚……刚才那是……”
程栩低头看着怀中昏迷不醒的元少顷,苍白染血的面容,紧蹙的眉头,还有那即使失去意识仍微微颤动、试图结印的手指……方才那惊心动魄、超越常识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反复回放。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将怀中人打横抱起,对李燃沉声道,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今晚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列为最高机密,谁也不准泄露半个字。”
他抱着元少顷,大步走向医务室。窗外,夜色浓重如墨。程栩知道,他二十五年来的认知已经被彻底颠覆,而一些他从未相信存在的东西,正悄然露出狰狞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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