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的机场,登机广播在大厅回荡,张霆拉住往前走的曾绍说:“真的不去?那可是鸻康集团,李代钊当年身为药协总会长候选人,呼声比现在的雷德厚还要高不少。”
近两年庄氏无限逼近第一梯队,去年协会已表露迹象,属意将化学制药板块交由庄氏领队,此消息在药协不胫而走,李分会长分管医药商业及医疗服务,他嗅到商机,约了曾绍,是要谈日后的战略合作。
对外鸻康集团董事长不过只是两分会会长,但业内提及李会长,却是几乎和药协副会长齐名的存在。
“我雇的是职业经理,不是酒囊饭袋。”说完曾绍递过机票,检票员扫描后递还,却没见着下一张,不由抬头看向曾绍身后的张霆。
张霆愣了下,然后才给了机票,“可对方知道你屈尊宴请何氏那帮工程师,却不愿意去见他们,会觉得庄氏合作之心不诚。”
“老张,”曾绍身着羊皮夹克,短发利落梳起,走在登机桥上,阳光和杆件阴影在他身上快速交替,“这次要是不去,我只怕这辈子就要跟他擦肩而过了。”
小刘给的行程单中,可见程之卓因公外出的次数其实少之又少,在今天这趟之前,只有个国外论坛。可惜曾绍临时被绊住脚,机票又延误,等他人落地,程之卓已经提前返回国内,又是擦肩而过。前后一共就这么两次机会,已经被曾绍白白浪费一次,这次他说什么也不能再错过。
“两位先生早上好,欢迎乘坐…”
空姐就站在门口迎接,接过两人机票,引着他们往头等舱去,落座后张霆扫过四周,压低声音道:
“...那称病也好,别的什么理由也罢,至少让人家知道你没有怠慢的意思。”
曾绍心不在焉地看着小窗外远处,绵延向繁城的地平线,那里有一团阴云,明艳的阳光无法穿透,似乎还下起细雨,张霆等了等又推了下,他才道:“我会去电,不行就后延。”
飞机起飞,冲破云层,两小时后,往云层下的另一端降落——那正是程之卓所在的繁城,他带人来到当地的原材料厂考察,此刻正在听厂长汇报,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段克渊进来附耳说了几句,尤敬尧坐在边上没细听,但曾总两个字入耳,他还是忍不住偏头看了眼程之卓。
厂长见状停下汇报,“程总有事?”
播音员一般浑厚的声音落地,两排领导加后座员工齐刷刷看向程之卓,只见他一袭羊驼大衣,戴着蓝色口罩,说话闷闷的,“不碍事,您继续。”
听罢厂长看了眼秘书,秘书连忙起身笑道:“刚好下午茶到了,想必各位也都有些疲劳了,不如歇会儿再继续?”
“老烟枪又摸裤袋,”厂长紧跟着指向下面的一个小领导,众人纷纷笑起来,然后厂长再次提议:“程总,咱们还是歇一歇再继续吧?”
会议暂歇,三人走到外头连廊,外头阴雨绵绵,细密的雨丝垂直钻入泥泞,程之卓戴着口罩静静看着,只觉得怎么也透不过气,
“他进来了?”
设宴那晚的插曲程之卓听过一耳朵,不过几个员工都和尤敬尧打过包票,绝对没有泄露程总的行踪,怎么短短两天,这么快就查到了?
“没,就在外头路边儿守着,”说着段克渊竖起一根指头,“就一辆车。”
“正大门?”程之卓问。
段克渊点头,“对,要不一会儿问问厂长,等会议结束,咱们从别的出口走?”
可程之卓忽而一哂,“他是笃定我不敢走别的门。”
因为行事缜密如曾绍,一定会吸取此前在餐厅擦肩而过的教训,这也是独属于两人之间的默契,他是在赌自己一定会有所顾虑,从而不得不走正门,不得不直面他。
段克渊皱眉,不大明白,也不信邪,“那这偏门儿还偏就走定了。”
“这样吧,”倒是尤敬尧看程之卓的反应,似乎猜到什么,然后他提议:“我去说说?”
程之卓毫不犹豫地摇头,“你不知道,他这人可难缠得很。”
从前曾绍就是这样,表面装得吊儿郎当,沉不下心,骨子里却和程之卓如出一辙,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儿。
单拿熟悉公司事务来说,程之卓说过的一字一句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更是经常学到半夜三更,但凡有什么不懂的,不管中间耽搁多久,不管多忙多累,他始终没有放过。
尤敬尧没反驳,只反问道:“程总,您只说您想不想见他?”
两人齐齐看向程之卓,看得程之卓莫名心虚,咳嗽着别开脸道:“不想。”
这神情,嘴上说一套,心里憋着另一套。尤敬尧哪里看不出?但他立马应承下来,“那就这么着。”
程之卓:“可——”
尤敬尧却指了指他身后,“厂长他们都在等您,您先进去开会吧。”
厂子门口,张霆看见尤敬尧出来,摇下车窗,微凉细雨密密麻麻,刹那糊了一脸。
“什么风把曾总您给吹来了?”黑伞一斜,说着尤敬尧低下头,往车内一瞧,当先看见后座的黑色皮夹克。
张霆回看曾绍,不由笑道:“怎么,尤总来赶客?”
“我也不是这儿的主人,怎么能赶客?”尤敬尧端着让人无法指摘的笑容,“我知道曾总千里迢迢为的什么,我说句实话,您可别不高兴。”
“既然会让别人不高兴,”张霆霎时收敛嘴角,“尤总也可以干脆咽回肚里。”
后座的曾绍不开口,司机脾气还臭,尤敬尧倒也不生气,只说:“程总刚才改了行程,这一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何氏小门小户倒也没什么,只是难不成曾总要置偌大的家业于不顾,也陪程总在这儿空耗着?”
一个是分分钟几十万上下,一个是分分钟几百万上下,张霆皱眉,他离得近,这话也刺得深——几年来为了找人,曾绍确实耽误过几件大事,虽然最后都勉强处理好,但那尚且是在没找到人的前提下——
现在人可就在眼前。
要是对方成心吊着曾绍,还真说不好会不会把人吊死。
“四年我都等得,”曾绍轻笑,转了转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终于开了口,“程总在哪里我就追到哪里。短短三年,何氏发展到如今这个规模,总不会是只为傍身养老——他应该知道,这一面在所难免。”
曾绍倒是比尤敬尧想象得要直接得多,于是尤敬尧顿了顿,又说:“曾总还是和以前一样霸道,明知道我们程总不愿意,也非逼着他来相见。”
“话可不能这么说,”张霆把手肘搁在车窗上,挤兑道:“我们曾总只是要求见你们程总一面,又不是要求上床——”
“老张,”曾绍睨了眼,深邃的目光随即看向淅淅沥沥的窗外,他一字一句分明不重,砸在尤敬尧的耳膜上,却又让他不敢不听,更不敢不从,“尤敬尧,如果你这趟是来劝我知难而退,那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他想听什么我当面跟他直说就是,不需要传话筒。”
就这样,尤敬尧信心满满地下楼,最终也没劝动曾绍,曾绍说到做到,就从下午枯等到晚上,中途雨见大又转小,转而又变大,将商务奔驰的犄角旮旯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带走了肮脏,但始终没捎带来曾绍的期望。
程之卓也并没有离开,他说着不要见曾绍,实则开完会就赖在厂长办公室喝茶,一杯接着一杯,还顺道讨了顿晚饭,接着饭后消食,又继续喝茶。几个小时里,厂长的嘴几乎没停过,布满皱纹的眼睛却时不时顺着程总的目光往窗外去。
谁都知道,程总翘着二郎腿,装得云淡风轻,其实透过玻璃,一直在注视着那辆孤独的,黑色商务奔驰。
晚上九点多,到了老年人休息的点儿,厂长起身抻了抻腰杆说:“程总,招待所的房间开好了,我让秘书送你们去,”说着他指了指楼下,“她特地去瞧过,后门没人。”
程之卓心有犹豫,到底还是起了身,一脸抱歉道:“给您添麻烦了,明天一早我们就走,厂长不必来送。”
…
五月中,依山傍水的繁城一角,夜雨依旧下个没完,好端端的又刮起邪风,把这股冷意送进人的四肢百骸,简直刺骨寒心,程之卓刚下楼就打了个喷嚏,尤敬尧撑伞替他挡着雨,说:“赶紧上车吧,一会儿该着凉了。”
轿车就停在门口,段克渊跑去开车门,程之卓一只脚都迈进车里,忽然感应到什么,在转身的前一秒又堪堪刹车,就这么维持僵硬的姿态,不动,也不上车。
段克渊奇道:“怎么了?”
“什么玩意儿!?”尤敬尧回头,被一闪而过的黑影吓得声音劈叉,然后他狠狠抹了抹眼睛,壮着胆子往那儿瞧,这才看清了:
“曾总!?”
曾绍淋着雨,目光却坚定,眼中只有那人:“阿文。”
熟悉而又陌生的话音落地,程之卓浑身震颤,这才回神般慌忙要进去,见状曾绍大步上前,吼了声:
“乔乔!”
桥头排骨,乔乔,瞧瞧,瞧瞧妈妈,
也瞧瞧他。
当年程慧芳千言万语说不出口,只能借两字谐音聊表内心的渴望。如今曾绍一样也不一样,他有万语千言道不尽,又怕对方实在没有耐心听。
闻言程之卓猛地抓住车门,指尖泛白,尤敬尧只看了一眼,便沉声作色道:“曾总,这样可就没意思了。”
“你就真的那么讨厌我,”庄希文就在眼前,曾绍哪里听得进别人的话?说着他又迈近一步,“讨厌到连一眼都不肯施舍给我?”
风雨中,程之卓始终背对曾绍,曾绍只能借着路灯看个大概,此刻两人的距离比之监控内外,明明要近得多,曾绍却觉得自己根本抓不住程之卓。
他好像从来就没有抓住过。
“咳咳!”
曾绍又猛地一跨步,来到程之卓身后的三步开外,“你怎么了?!”
是没休息好,还是没休养好,千言万语都汇作曾绍此刻的焦急,急得他险些破戒,要上前把程之卓紧紧拥入怀中。
这时段克渊拉了下程之卓,催促道:“太晚了。”
“我骗过你,”程之卓死死咽了咽,终于敢开口:“你也骗过我,我和你早就两清了,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感情的事哪里是一笔一划就能算清楚的!你要我放过你,可你就能放过你自己吗?”曾绍又上前一步,可随即又像越了雷池一般缩回半步,他想庄希文想到发狂,可他更清楚庄希文对自己的厌恶。
只是他实在实在不甘心。
听罢程之卓没有再说,攥紧了车门又猛然松手,上车道:“走!”
轿车启动,曾绍心里顿时被生生剜出一个大洞,前后漏风又漏雨,他再也无法顾忌,冲上前去拍车门,但程之卓始终都不看他,让人摸不清这究竟是恨还是爱,还是当真如这人所说,已经不再有任何留恋。
那还不如说恨他。
风雨交加,隐隐夹杂几道低沉的雷鸣,曾绍没命地追了两步,偏这时,后面有辆大卡车疾驰而来,贴着程之卓的车子经过,连带扫到快要追上的曾绍,让他摔了个好大一个狗吃屎,径直翻滚进路边的田里,然后不见了。
“他没事儿吧!”尤敬尧从后视镜里看得一清二楚,连忙刹车要掉头,程之卓这会儿倒是硬气得很,“别多管闲事!”
他太了解曾绍的花招了,他不能冒险,再次沦陷。
“走吧。”段克渊顺势道。
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才能斩断乱麻。尤敬尧明白这个道理,也只能担忧地望了眼,最终一脚油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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