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寻

深夜,陆府灯还未歇。

发须皆白的江行坐在躺椅上,一双眼睛将眯未眯,显然困极。

陆铮见状,招呼下人为其拿来薄被,并增添炭火。

添碳的声音惊动江行,他困倦浑浊的双眼睁开,“远逸回来了吗?”

“老师,还没有。”陆铮将薄被仔细盖在江行身上,语气担忧:“已经是这个时辰,想来是被其他事情绊住脚。不如老师你先睡了,等他回来后,我与他商议,明日再告诉你。”

“不行!”

方才还混混沌沌的人,猛得睁开眼。

他眼神里,分明带着几分戒备:“我还没有老到连消息都要人解释传达的地步。”

陆铮微愣,“老师,学生绝无此意。”

他还想说什么,江行却摆摆手,不愿意在听。

炭火再炉子里燃烧,源源不断暖意散出,将屋子熏得暖烘烘。

猛得,冷风灌入,吹散屋内暖气。

“回来了?”江行一改方才的冷硬语气,伸着脑袋,慈爱往前看。

不多时,一道人影快速跑进屋内。他须发上带着冰晶,脸颊苍白,顾不上取暖,快速跑到江行身边蹲下,姿态恭顺:“老师,怎么还没休息?”

江行笑呵呵:“你没回来,怎么睡得着?”

陆铮坐在旁边,不动如山。

王适笑了笑,“只可惜,润哲未来。”

“他有何事?”陆铮蹙眉:“老师都已经到府上,却请不动他?”

江行摆摆手,“他能够不依靠我在朝堂站稳脚跟,已经不容易。不来就不来吧,免得被姜家人知晓,又多出事端。”

“不依靠您?”陆铮笑了笑,没有多说更多的话。

王适不动声色瞥了眼陆铮,没有接话,他伸出手,在碳炉旁边取暖:“我虽未将润哲带回来,但却带回了他的口信。”

江行点头:“他说了什么?”

王适道:“明日,他们御史台近十位同僚将联合上书,一奏悍臣姜威无诏而返;二奏逆臣姜威殿前失仪;三奏刑部办事不力,多日未能解决诸多问题,郭御史之死,到现在了无生息。”

他手掌拍膝盖:“定要将这几个酒囊饭袋,清理干净!”

“好!”

江行笑起来,抚掌大笑。

陆铮垂眸,慢悠悠问:“此事不会有结果。”

他冷静地声音像是一瓢冷水,泼在王适滚烫心上,叫他嘴角泻出丝丝不满来。

“师兄为何这么说?”

陆铮瞥他一眼,实在不愿意和此等蠢货交往,但碍于老师喜欢,不得不强忍着性子,一板一眼道:“此前弹劾姜家奏则多如牛毛,可姜家如泰山巍峨,不曾减损半分。”

王适反问:“不去做一下,怎知没有效果?”

陆铮深呼吸后,缓缓道:“在你之前,已经有许多人,做过许多次。”

“那是他们没有寻到姜家命门。”

“你便寻到了么?”陆铮反问。

问得王适语塞,好半天答不上话来。

“远逸有这个心是好的,他不过是想要替我等出力。只是目前尚在工部打转,没能真正进入更高层级,对朝堂的了解程度远不如你。”江行慢悠悠地说。

陆铮端正坐着,好似身后靠了根柱子。

王适搬了个小矮凳,坐在碳炉旁烤火,双手往前伸,神色多有不忿。

江行道:“太期,你既是他的师兄,又是他的前辈,在官场上需得多提携他才是。”

陆铮垂首:“老师之意,学生莫敢不从。”

王适撇了撇嘴,不应答。

江行盖着薄被,屋内的暖意熏得他昏昏欲睡。他脑袋舒缓往后靠,眼睛已经阖上一半。

“郭骄死了,职位上就有了空缺。”

陆铮面无表情,嘴角都冷硬了几分。

反倒是一直闷声烤火的人,支起耳朵认真听。

“既然有空缺,你便想想办法,看看怎么让远逸能够往上走两步。”

江行缓缓道:“他与你师出同门,能够往上一些,对亦有所助力。”

陆铮垂着眼,不言语。

江行问:“你听见了吗?”

“……学生知晓了。”

“嗯。”

江行摆了摆手,作势要休息。

陆铮看见他实在困极,欲言又止许久,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王适瞧着这一幕,亦不言语。

“远逸,你先出去吧。”江行眼睛闭着,却缓声道:“太期你留下来。”

陆铮立即站起,恭敬行礼:“老师,夜色已深,不如您还是先休息吧。”

江行睁开左边眼睛,“你不是有话,想要对我说吗?”

陆铮愣在原地。

王适闻言,眉头蹙起,带着隐约不安,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当门被关上,屋子里终于只剩下陆铮和江行。

陆铮板正坐在凳子上,像是个犯错的小孩。

“说罢。”江行道:“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

陆铮双手放在大腿上,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老师,学生想问一下,你为何不愿收小皇帝为徒?”

“就这件事?”江行略微诧异,瞌睡虫都被赶跑不少。

陆铮更加不解:“老师,此事并不小。她毕竟是当今天子,虽尚无势力,可倘若我等能拉拢过来,慢慢扶植,亦不失为一大助力。况且姜太后的话并没有错,‘文脉治国’,最好的治国目标已经出现在您面前,你又何故白白放走这个机会,让目标离您更远呢?”

“哼,他们姜家的人,能谈什么‘文脉治国’?”江行冷哼一声:“他们作出此举动,不过是为了拉拢我,为了拉拢前朝的你们。倘若我真成了帝师,那你们在朝堂上要如何自处?还与姜家针锋相对?倘若文脉被姜家所侵蚀,那国家已经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他一双眼睁开,目光灼灼好似烈日。

“到时候,真成了姜家的国家,姜家的天下!”

他怒视陆铮:“枉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官,这个道理都不懂?!”

“老师莫要生气。”

陆铮来不及为自己辩解,他安抚江行情绪,等到时机差不多,这才缓缓解释。

“学生知道这个道理,料想姜太后也知道。学生只是想,姜太后在知晓两方势力决计没有调解余地之时,依旧带着小皇帝来拜师。是不是意味着,姜太后和姜家内部产生分歧,以至于她不得不另寻出路?”

“哼。”江行冷笑:“她姜倾不过是一届女流,靠着能够生孩子才当上如今的太后之位。她能有什么谋划?必定是姜威暗中筹谋,打算碰运气,毕竟他们姜家同我已经是如此局面,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但倘若我松口,他们可是能够兵不血刃,吞下着江山。”

江行反问:“你说,我怎么能松口?”

陆铮垂眼,“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江行怒不可遏,“你今日非要反驳我才行?”

“学生不是这个意思。”

陆铮将剩余的质疑咽进肚子里,他急忙改口:“学生只是可惜,小皇帝这个助力,我们之后是用不上了。”

“哼,不过是一届女流。”江行冷笑:“这天底下,哪有女人当皇帝的?我明日便出书,叫老百姓们听听瞧瞧看看,老祖宗这么多年传下来的规矩,就要坏在此时此刻、坏在姜家人的手里!”

“……老师,你如此做,当是无法撼动皇位。”

陆铮不免担忧:“流言蜚语无法惊扰天上人。”

“无法惊扰也要做。”江行在这个时候,总是格外地倔:“哪怕无法撼动皇位,也要让她坐得不痛快、不舒服!”

最后,他冷眼看陆铮:“还是说,你有别的看法?”

陆铮垂头:“全凭老师做主。”

“哼,那就照我的意思去做。”

“……是。”

陆铮转头欲离开,后退不到两步,却被叫住。

“太期。”

陆铮立即回头,恭顺弯腰行礼:“老师?”

声音带着不自觉的期盼——或许方才商量的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或许自己吞下去的话,还有出口机会。

或许能够争取一下小皇帝,不论她能力如何,此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但至少是一个助力。

或许局面能够大不相同。

陆铮安静站着,江行缓缓开口。

“远逸的官职,你需得多上心才是。”

……

炭火燃烧,陆铮却没有由来地觉得寒冷。

他姿态依旧恭顺,可面上流露出难过的神色。

“太期,你不愿意吗?”江行问他。

陆铮垂头,思索一番后,还是回答:“我观王适师弟品行,现在岗位已十分适合他。”

“砰——”

江行猛得砸桌子,发出巨大响动。

“拜入我门下的时候,我告诉过你什么,你全然忘了么?!”他怒不可遏。

陆铮双腿跪地,俯首磕头:“学生不敢忘。”

“那为何,现如今连提携师弟都不愿?”

“老师……”

“够了!”江行气得不停喘粗气,好似要晕厥过去:“你既然不愿认你的师弟,你也不要认我。”

他捂住心口,一口气上不来。

“你滚,我江行没有你这种忘恩负义的学生!”

“老师!!”

陆铮挺直的腰不得不弯下。

“您别生气。”

他说:“我会为王适师弟,寻一个更好的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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