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崩于朝堂,百官缟素。
巨大棺椁摆放在宣政殿中央,四周站了许许多多官员,皆披麻戴孝,面露哀愁。
最前方跪着年龄尚幼的孩子,先帝正值壮年而崩逝,留一众稚童,独面豺狼虎豹。
“陛下去得突然,如泰山倾塌毫无预兆。现各地躁动不安,加之雪灾绵延,人心惶惶。”兵部尚书范翠身披缟素,擦拭眼角泪水,愁眉不展:“江山动荡,百姓苦寒,君父殒命,桩桩件件,叫我等夙夜难安,恨不得随君父去也。”
姜韬看他一眼,手半抬,放在前腰处:“陛下身亡乃举国悲痛之事,但百姓性命垂危,我等不能弃江山社稷不顾,沉浸在悲伤中。如此,只会寒了天下人之心。”
“正是如此。”陆铮亦点头,赞同姜韬。
他俩既然已经开口,其余人便不会多说话。
在场众人,本就以姜家势力、江子门生大致分为两股。虽有中立者如兵部尚书范翠,两者皆不沾染,但势单力薄。除范翠外,其余中立者无家族托举,自身虽有才能但未能得到重用,虽三省中大多中立,但如此,三省话语权逐渐旁落,竟是远远比不过六部,如今虽人数众多,却没有说话分量。
就连范翠,在陆铮、姜韬开口后,便低着头擦拭泪水,未多说一句话。
他尚且静默,何况其他?
现在场上,还能够发表意见的,便是这两股势力。姜家势力以姜家家主姜韬马首是瞻,连兵马大将军姜威,都安安静静杵在旁边,一声不吭。
江子门生则更直观,向来是由资历最高的陆铮说了算。
他俩开口,便可以明确,两股势力已达成统一。
“此事乃天家之事,我等外人不便参和。”
姜韬未着红色官服,一身缟素,儒雅至极,“不如请太后定夺。”
“太后定夺?太后也是姜家人,由她定夺,和你直接指定又有什么区别?”方才还握手言和的两人,立即分道扬镳。
陆铮脊背挺直,双手背在身后,不赞同道、
站在角落的姜威,闻言往前迈一大步,虎目圆睁:“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晓得了,你想要你的学生当皇帝?我告诉你,不可能!从古至今都是立长立嫡,怎么来看,都应该是大皇子,不可能轮到二皇子。”
他褪去甲胄,穿着寻常棉布衣裳,虽一身素白,但面容黢黑,两眼一瞪,更显狰狞。
“姜大人,你殿前失仪吓死陛下,此事御史台已拟好奏折,待新帝上位,即刻上奏。”陆铮以一当百,“你乃戴罪之身,能够容许你吊唁已是恩赐,现如今,竟是不管不顾,在陛下灵柩前大声嚷嚷,你待如何?想要搅乱灵堂,让陛下死不瞑目吗?!”
这话说得极重,哪怕是见惯生死、刀下亡魂无数的姜威,都被震得后退两步。
死者为大。
不管他有多看不起这皇帝,但对方已死,如何还能侮辱尸体?
他是武将,不善言辞。面对陆铮逼问,一张黑脸涨得通红,最后只能支支吾吾道,“你莫要胡说,我没有这个想法。”
陆铮不欲与这等莽夫继续争辩,他回身,同姜韬对峙。
姜韬不语。
烛火在宣政殿中幽幽闪烁,没有人说话,好似宣政殿不止一具尸体。
“陆大人想要如何?”姜韬笑眯眯,先一步打破静默,主动搭话:“陆大人有不满,直接说出来便是,这天下之事,不都是商量着来么?不商量一下,怎知道不会有好结果?”
“皇帝之位由谁来坐,陆某说了不算,在场诸位说了也不算。”陆铮说话滴水不漏。
“可陆大人不愿让太后定夺。”姜韬脸上带着熟悉的笑容,一双狐狸眼眯起,闪着精明的光:“陆大人不愿意同在下说真心话,如此拒绝沟通,注定无法商量出好结果。”
陆铮视线掠过在场众人,不语。
他亦无法回答。
难不成要顺着姜韬的话说,因为自己不配合,所以皇帝的人选选不出来?
如此一来,变成了陆铮把持朝政,他们姜家撇得干干净净。
姜韬却不给敌人喘息机会,主动出击:“既如此,不如陆大人为我等指条明路。”
他缓缓踱步,走到最前排跪着的小孩子面前,慢悠悠走过去。
“大皇子,君子六艺出类拔萃,早早参与政事处理,曾平定江南洪涝灾害、北方大旱、流民暴动、山贼叛乱,在百姓中声望极高,陆大人觉得此子,如何?”
跪在第一个的皇子,挺直胸膛。
陆铮不语。
姜韬继续往前:“二皇子,师承于你,能力水平在下不知,但想来有江子教导,应当亦是不俗。”
第二个皇子垂头,将脑袋埋得低了些。不言语。
陆铮不语。
姜韬慢悠悠。
“三公主,哈,罢了,过。”
他像是市场口挑选货物的商人,仔细打量着每一个皇子,将他们的特点当作卖点,在所有人面前仔细介绍,供所有人评价打量。
不像是皇室中人,倒像是市井商铺上随意铺开来的生肉。
姜韬步履未停:“七皇子,生而骄纵,愚蠢无能,难当大任。”
跪在他面前的皇子闻言,怒不可遏。他跳起来,一手叉腰,指着姜韬鼻子骂:“你算是什么东西!敢这么评价我!!”
姜韬充耳不闻,笑得开心。
“陆大人,在下说得可对?”
陆铮淡淡看他一眼:“姜大人,先帝魂魄尚未散去,如此倨傲,堪称臣子?”
姜韬垂头,“在下不过是想和陆大人商量着,早些定好储君,免生灵遭受倒悬之苦。”
他无所谓七皇子的辱骂,走到队伍的最末端。
“前面的人,陆大人都不开口,想来是都不满意。莫不是陆大人想要最后一个?”他笑眯眯:“这可不合适,这位从小到大没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个,生下来便扔在永巷中,不知怎的活到现在。若非今日事出突然,全宫上下排查搜索,意外将之寻出来。估计要一辈子无名无姓,在永巷待着。”他捋山羊胡子,思索算计:“生命力如此强悍,若早些发现,或许带去边关,还能培养个将军出来。可现在,倒是晚咯。”
说罢,连连摇头叹气。
所有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今日横空出现的人身上。
身量矮小,看起来不过十岁。衣服却极大,虽然穿着内务府统一制定的衣裳,但因为没有合适尺码,便只能将将就就穿七皇子的码数。
本就矮小瘦弱,现在穿着不合适的衣裳,看起来更加可怜。
偏偏被打量的人抬起脑袋,顶着一双黢黑眼眸,真挚而无辜地问:“大人,我父亲死了吗?”
这孩子声音难听沙哑,面颊干瘦,因为营养不良,此时尖嘴猴腮,和其余皇子公主们站在一起,显得可怜——且格格不入。
姜韬停下脚步,垂眼看小孩儿:“是,他就在你面前的棺材里。”
小孩子大大的眼眶中,立即蓄满泪水。
水光快速凝聚,从眼眶中涌出,“死了?”
“嗯。”
“我还没有见过他。”小孩子用孝服袖子擦眼泪,“他长什么样子?现在什么年龄?我听你们说他是皇帝,皇帝怎么会死呢?”
姜韬来了点兴趣,难得愿意多说两句话:“皇帝也是人,怎么不会死?”
“我闻神仙亦有死。”陆铮随口感叹。
叹息声随着烛火一起,在袅袅青烟中,不知是否送到皇帝身边。
小孩子哭得更伤心,膝盖所跪着的地面,聚集起眼泪凝聚的小水洼。
“我还没有见过他,他怎就死了?”
哭得撕心裂肺,闻者亦不免感怀:好一片赤子之心,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所有人沉默,只有那枯瘦可怜的小孩子,俯首痛哭,好几次险些哭晕过去。
“你叫什么名字?”
雍容沉稳的声音,从入口传来。
“臣等拜见太后。”众官员齐齐下跪,以头叩首。
无人敢直视其容貌,在对方经过自己身侧之时,亦不敢斜眼打量,只能双眼紧紧盯着地面,盼着对方早些经过。
“众爱卿平身。”声音从前方传来时,众人这才敢站起身,但依旧垂首低头,双眼看地面,不敢与之对视。
待到她坐定后,轻声问:“孩子,过来。”
跪在最边上的小孩,一骨碌起身。
脸上满是泪痕,双眼哭得红肿,但丝毫不胆怯,走到太后身边。
“哀家方才问你名字,你还未回答。”
“虞鱼。”
“哪个鱼?”
“水里的鱼。”
“谁给你取的名字?”
“我自己。”
“哦?”
小孩子说:“我知道我爹姓虞,所以我也姓虞。他们叫我的时候,问我叫什么,我便说‘虞’,他们以为我是水里的鱼,就叫我小鱼儿。所以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虞鱼。”
声音虽然难听,但在这许多人面前,却是中气十足,并未心虚害怕。
“胆量不错。”太后点头,笑:“从今以后,你不是水里的鱼。”
虞鱼歪头:“那我是什么?”
“钰。”
虞鱼问:“这是什么意思?”
“是珍宝、是宝物。”太后缓缓道,她牵住小孩的手,缓缓站起,百官哗啦啦跪下,跪在她们两人的脚下:“是身份尊贵、至高无上。”
此言一出,全场静默。偏在这个当口,给来路不明的小丫头取了个名字,众官不得不怀疑,姜倾的安排别有用意。
下面跪作一排,噤若寒蝉。
但局面如此,必须有人出来破局。
姜韬语气恭敬:“娘娘,您是何意?”
“哀家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恕臣愚钝。”
姜太后幽幽笑:“这个孩子,便是未来的天子。”
“不可!”陆铮急忙道。
“陆爱卿,由谁称帝乃我天家之事。现如今,我未选姜家培养出来的大皇子,其余同姜家有关联的皇子,亦不在考虑范围内。你大可不必担心,存在什么外戚勾结,莫不是说,非要选你的学生老二当皇帝,你才肯松口点头?”太后语调慢悠悠,从容不迫。
“臣绝无此意。”陆铮立即跪下,额头紧贴地面,“此事虽是家事,但皇帝乃江山之主、万民之主。由谁做皇帝,由谁掌管祖宗基业,便不仅仅是家事,更是国事。”
他依旧跪着,姿态前辈:“臣现如今进言,绝非是想插手太后家事。而是为了国事,身为臣子,不得不进言。万望太后允准微臣,简述一二,”
太后道:“准。”
陆铮:“臣不赞成,原因有三。”
“其一:此子来路不明,如今凭空出现,未能认定其血脉便认祖归宗,恰逢时机巧妙,血脉存疑。”
“其二:此子六艺不通、帝王心术不会,怎能担此重任?”
“其三:立长立嫡……”陆铮表情有刹那的犹豫,但最后,瞧虞钰一眼,咬牙,忍着心中不甘,硬着头皮继续:“无论前几位皇子如何,也落不到这孩子头上去。”
姜韬面上一喜。
他带着笑容,不停点头:“正是,立长立嫡,大皇子如此优秀,江山本该是他的。”
跪在最前排的人,脊背更加挺拔。
似乎头上已经戴上冕旒,不日便要荣登大典。
跪在他旁边的二皇子,头低垂,如弯腰柳。
“你们几位老臣,当真不把哀家放在眼里。”姜太后慢悠悠道:“天下由谁来做主,怎就由你们决定?”
“并非由臣等决定,不过是臣等殷切盼望一贤明之君,不然,臣等亦寻不到任何效力之由。”陆铮铁骨铮铮,面对姜太后的刁难,丝毫不惧。
“若哀家非要立这孩子为帝呢?”姜倾问。
陆铮跪在地上,神情平静。
“请恕臣等不奉陪。”
有他冲锋在前,其余人见状,亦纷纷效仿,不多时,沉默地、抗拒者,已经成为大多数。
两拨势力针锋相对,姜韬看着,思索一二,好言相劝:“陆尚书,怎么动不动就要脱帽辞官?这不是过家家,不能儿戏。”三言两语安抚陆铮后,他偏头,视线在虞钰过分纤细瘦弱的身上来回走,双眼眯起。
“娘娘,你不觉得,这孩子看起来太瘦弱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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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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