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相处下来,虞钰已经摸清楚广青桂的底细:
广济将广青桂养得极好,性子淳朴善良,好似一张白纸,对所有人都不曾设防。面对虞钰每一句试探,她不假思索悉数告知,语气之中多有幼稚,可偏偏就是这份幼稚感更显得她不谙世事。
在幸福家庭里长大的小孩子,便会长成这样么?
同广青桂聊得越多,虞钰就越羡慕她。
羡慕她可以天真无邪,羡慕她毫无心防,羡慕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这都是虞钰不可及的奢望。
虞钰这种人,生来便会被不加掩饰的善意而吸引,但偏偏对方越澄澈无辜,便越凸显出虞钰自己心思深沉,一言一行都参杂目的。
如果有得选,虞钰也希望自己能够没心没肺,无所顾忌。
但很显然,她没有资格选择。
虞钰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几乎将广济的过去问清楚。广济为人,虞钰倒是没什么意外,倒是有一人,引起她的注意:广济之妻,秦氏。
广青桂身为秦氏之女,只知道她姓秦,于巴蜀之地同广济结婚,据说京城有一个当官的亲戚。
除此之外,秦氏的过往几乎是一片空白。
虞钰有心想问更多,可广青桂却已经将自己所知事情悉数告知,无论虞钰如何挖坑设问,都套不出更多有用消息来。
一来二去,虞钰也就歇了心思。
她完全放松下来,和这个小自己五岁的女娃娃,玩最简单不过的过家家游戏。
直到日头西斜,广济匆匆回到养心殿。带了一下午孩子的虞钰,终于暂时解脱:广青桂朝着广济跑过去,广济亲昵将之抱起,画面和谐又刺眼。
虞钰站起,她脚边被涂得乱七八糟的书卷,已经看不出原来模样。
裙边沾了墨水,她和广青桂的双手也是,黑黢黢一团。
“你们俩……”
广济看着广青桂的小手,颇为无奈:“欸,幺儿,别往爹爹身上摸,爹爹穿得官服,脏了不好洗。”
广青桂两只黑黢黢的手就这样悬在半空中,她扭头,看向虞钰:“陛下,你的官服也脏了。”
虞钰低头,才注意到自己裙摆、袖口都沾了墨。
“陛下穿的不叫官服,叫龙袍。”广济纠正:“而且龙袍不长这个样子。”
“那是什么样子?”广青桂睁着眼睛,好奇不已。
她歪头看虞钰:“我也想穿。”
吓得广济猛得捂住广青桂的嘴,防止她说出更加大逆不道的话来。
“陛下,微臣教女无方。”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滑落,如今没有更好的解释,只得抱着广青桂跪下,朝着虞钰认罪。
“无碍。”
虞钰轻声道:“童言无忌。”
身量不及五尺、年岁将将十岁的虞钰,同跪地广济一般高。
她双手背在身后,像是个大人一般,说“童言无忌”。
广青桂眨眼:“陛下,可你也是个小孩子呀。”
广济恨不得双手齐用,将广青桂的嘴捂得严实一点。
虞钰却笑:“我是天子,不是小孩子。”
“这样吗?”广青桂用自己肉乎乎的爪子,将捂在自己脸上的手扒拉开,她好奇不已:“天子也会同我玩过家家吗?”
虞钰笑:“和你玩过家家的时候,我就是个小孩子。”
广青桂惊喜捧脸,欢喜不已:“那陛下,以后我经常来找你玩家家酒,你不要总是当天子,偶尔也当当小孩子好不好?”
纯粹的善意。
像是一缕春风,不讲道理地席卷大地,吹进山谷河流悬崖缝隙。
无孔不入。
不知名的感动在虞钰心底萌芽,她认真凝视广青桂,感觉春风吹化山巅雪。
虞钰却摇头:“不行。”
“为什么。”广青桂面露失望,她嘴巴下撇,带着委屈:“是不是我太小了,做事情太幼稚,你不喜欢和我玩?”
虞钰强迫自己摇头:“不是。”
“那是为什么?”
虞钰垂眼:“天子做事,无需解释。”
广青桂瘪嘴,肉嘟嘟的脸蛋肉眼可见地失落:“那好吧。”
她泄气,面上光彩似乎都变得黯淡。
她将脑袋埋进广济怀中,怏怏不乐,正因为虞钰的拒绝而伤心。
广济抱着人哄了好一会儿,因为广青桂兴致实在不高,他甚至容忍了广青桂将胳膊挂在他肩膀上——并且留下好几个黑手印。
虞钰亦不忍看广青桂失落模样,她别过脑袋,给广济一个眼神,广济心领神会离开,养心殿恢复寂静。
当虞钰一人独处养心殿的时候,宫女们上前来,悄无声息将广青桂弄乱的地方整理好。
一切又恢复如初。
虞钰似乎没有当过一个下午的小孩子。
她一直是天子。
这样便最好。
虞钰花了一会儿的时间,收拾心情。等到时机差不多,已经是晚上。
晚膳未上,荷心先造访。她手里托盘盛着一小蛊汤,还未走进,虞钰便闻到了浓浓的当归味道。
“这是什么?”
虞钰手执《易经》,见状好奇询问。
荷心将托盘放下,汤蛊端起,呈给虞钰:“陛下,此乃太皇太后所赐当归乌鸡汤。因娘娘见您今日神情疲惫、萎靡不振,担忧您因学习过度而操劳伤身,便特意为您下厨,准备鸡汤补补身子。”
虞钰笑着接过乌鸡汤:汤碗触感温热,想来此时正好入口。
估计是亲自炜了许久,又在旁边守了许久功夫,掐着时间往养心殿送,就是为了送来之后虞钰能够立即喝下去——在荷心眼皮子底下喝进去,而无法找推脱之词。
“陛下,这是娘娘亲自熬制,不如您先喝掉,免得浪费娘娘一片苦心。”
荷心果不其然催促道。
事情发展不出虞钰意料,她心底幽幽叹口气,思索一番后,还是将之端起,缓缓抿着。
这次,她没有看见鸡汤底部有什么药沫粉末。
可是她吞下的每一口汤,能够明显感知到有颗粒感划过喉咙,让她极为不舒服。
虞钰喝了一半,便不再继续。
她放下汤蛊,表情犹豫:“这汤乃皇祖母亲自制成?”
“是。”
“……那汤蛊,是由谁来清洗?”
“御膳房之人。”
“他们偷奸躲懒。”虞钰撇嘴抱怨:“汤蛊没有洗干净,我喝着,感觉有东西在剌嗓子。”
“有这事?”荷心闻言,有些许疑惑。
“不信你尝尝。”虞钰捧着剩下半蛊汤,往荷心面前递。
荷心见状,往后退了两步:“此乃太皇太后对陛下之心意,奴婢怎敢受用?”
“我让你喝你就喝。”虞钰道:“倘若你不喝一口,怎证实我的话为真?若是皇祖母以为我不喜欢她熬得鸡汤,岂不是会让皇祖母伤心?”
鸡汤已经送至荷心面前,她再没有拒绝的机会。
荷心心中恼恨这小皇帝难缠,非要让自己喝毒药,偏偏又被驾到如此位置,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正是左右为难之事,小皇帝蓦然笑开:“你真要喝压?我同你闹着玩呢。”
她轻飘飘地放过荷心,却未放过这桩事情。
虞钰指着鸡荷心手中汤,努嘴:“你瞧瞧,汤底是否漂浮许多粉末。”她不满抱怨:“也不知道是谁如此偷懒,东西做成这样,居然还敢呈上。”
荷心逃过毒药封喉劫难,心底放松,垂眼,瞧见碗底粉末飘飘好似掺了泥沙之河水,浑浊不堪:“确实不像话。”
究竟是谁,将药下成这般模样?
别说是小皇帝,便是半瞎,也能瞧出来东西不对劲。
难为小皇帝只是让自己瞧瞧,而不是勃然大怒,非要逼着自己喝光。
心底一阵汉族怕,面上却带可惜:“如陛下所说,奴婢回去之后会禀报太皇太后,将偷奸耍滑的奴才找出来,狠狠责罚。”
虞钰连连点头。
“定是要好好责罚。”
荷心悄然松了一口气,她端着汤蛊,朝着虞钰行礼:“既如此,奴婢先回去复命。”
“好。”虞钰笑眯眯,目送荷心离开后,立即左右张望,在殿中逡巡好一会儿,快步走到书桌前,将桌上茶水悉数泼出,吐出一直压在唇舌之下的鸡汤。
她顾不上擦嘴,立即喊:“宣罗一文。”
“宣——”
太监声音刚刚响起,虞钰陡然清醒,“等等,不宣了。”
她打断对方行动,阻止了接下来的会面。
荷心前脚才走,自己后脚就叫罗一文。哪怕太皇太后可能不知道罗一文究竟是谁,但少不免被其吸引注意。
引火上身,大可不必。
且等着吧。
虞钰看着杯盏中的鸡汤,液体泛着油光,在杯壁中摇晃。
水,坎也。
艰难坎坷于目前,虞钰只能不动如山。
虞钰翻开《易经》,看着诸多卦象,纷繁复杂,却不知哪一卦可以为自己指明道路。
夜半时分。
虞钰没有前往丑奴处,早早洗漱后,便准备歇息。
偏偏在这时,来人禀报。
“陛下,偷懒的宫人已经被揪出来处理,娘娘特意遣奴婢来告知陛下,免得您忧心。”
“朕知晓了。”
虞钰躺在龙床上,两眼空空。
来禀报的奴才见状,很快便离开。
灯火闪烁片刻,又正常跳跃。
“来人。”虞钰轻声喊。
这次响起的声音,来自于夏眉:“小鱼儿?”
虞钰视线有了落脚点,她缓缓起身,身上披着被子,坐在龙床上,烛火光晕只照亮她半边脸,另一半藏于黑暗之中。
她轻声道。
“宣罗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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