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你不适合监察司

面对师离忱的询问,卫珩一很难撒谎。

不是他不能,而是当他对上离公子的眼神时,大脑在陡然之间一片空白。

或许连离公子自己都不曾发觉,或是知晓但无所谓,他浅浅睨来的眼神冷淡到目空一切,神态恣睢,懒懒地靠着椅背,虽是带笑闲谈,可还是在无意间流露出些许来自上位者的压迫。

仿佛在他面前,所有掩饰都是徒劳。

一旁事无巨细清洗擦拭银制碗筷的侍卫,以及穆子秋亲近的态度,都足以验证离公子的身份并不简单,可能是某位亲王侯爵也说不准。

所以卫珩一认为,就算他不说,离公子也会知道,故而没必要为了当下的面子,刻意说谎。

他开口,自然而然地将鹿鸣宴过后,以及近几日的难堪遭遇和盘托出。

师离忱一边细细听着,一边悄然观察起卫珩一的神色,唇角带起一抹浅显欣赏的弧度。

不怪是原著中清流被孤立的探花郎。

从被逐出国子监,讲到生活里处处受到的为难和限制时,始终目光清明,神色间也并无一丝羞恼之意,只是叙述近来日常罢了。语气平和不卑不亢,唯有在提及庄学究被捕时,眉心稍微动了动,垂下眉眼。

卫珩一叹道:“庄学究虽有罪,可与我却是有恩,不知他被怎样处置了。”

“你想见他?”师离忱问道。

卫珩一心情复杂,“想见,却也不想见……”

瞧他一副心烦意乱地模样,师离忱挑眉,饶有兴味道:“说来听听,说不定我能给你出个主意。”

“庄学究牵扯到林氏一案,参与舞弊毁学子一生,于国于私他是罪人。”

卫珩一轻声,“可他待我又极好,不仅仅只是免去束脩,私下也会提点策论,授课也尽心尽力,平日还会赠我笔墨,叫我专心读书。”

无论抱着怎样的目的,庄学究对他来讲,都有恩情。

师离忱品了口酒,声音淡然情绪不显:“那你可有了解过,他到底帮着林氏做了什么,才会被大理寺收押。”

卫珩一不解摇头,面色诚恳道:“若泄露此事会惹圣上震怒,那离公子还是不要同我说了。”

“算不得机密。”

师离忱语气平常,“八年前殿试泄题,答案是庄学究所做。他确有真才实学却不走正道,与林氏狼狈为奸,昨日有七位官员被贬,其中有四位是受过庄学究恩惠的寒门学子,同样在国子监无束脩念过书,你说他该不该被收押?”

这些内幕只有朝中官员知晓,并未传到外头,卫珩一没想过庄学究胆子能大到如此地步,与朝中官员有牵扯,一时怔愣说不出话。

师离忱敲了敲酒盏边缘,意味深长道:“贫寒时受过恩惠,高中后在朝中做官,忽然多年不曾联系过的老师上门求你办事,而是是办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既不影响你的官生,还能在林氏手中得到好处。”

他长睫一抬,笑吟吟地凝视着卫珩一,压低嗓音语气蛊惑,“你是帮,还是不帮?”

此刻的卫珩一,不过是一个刚考上解元的学子,不了解朝中险恶,只觉得喉头干涩,直直地看着师离忱。

师离忱歪了歪头,懒散地一手托住下颌,眼梢轻弯道:“卫公子,换做是你该怎么选?”

一边,穆子秋察觉到这个问题的不对劲,屏息凝气,小心翼翼观察起了圣上的神色。

圣上语气是温和的,眼中却是一片深沉,情绪莫测。

这是一次不着痕迹的试探,身在局中的卫珩一却没发现,清隽温润的俊容完全陷入呆滞。

离公子的眼睛……

让他遽然想起一句诗——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直到师离忱不耐地“嗯?”了一声,卫珩一才忽地惊醒。

他自觉失礼敛眸,想起方才的话题,稍稍正色回应道:“身为学子,有恩要报是理,但要分清是非,雪中送炭是恩,君恩也是恩,既入朝为官便不可徇私,否则是不忠!私恩,私报。”

态度已然十分明了。

瞧他这幅不开窍的样子,师离忱气笑了,“榆木脑袋,他算计你,你还想着报恩呢。”

卫珩一不认同,“一码归一码,恩义不可抹。”

观念不是一时就能扭转的,师离忱也是头一回在朝外见到比御史还死板的人,点都点不醒。

他烦得揉了揉眉心,随口道:“一些小恩小惠便让你如此苦恼,待你日后若做了官,该有得头疼。”

卫珩一沉默一瞬,低声道:“实不相瞒,卫某打算考监察司。”

闻言,师离忱轻笑,“你入监察司是打着做圣上双眼,以防再出迫害学子,林氏乱象,是也不是?”

卫珩一心头咯噔,被说中了,看着师离忱的眼神宛若瞧同好,热切道:“莫非离公子也想入监察司?”

师离忱懒得同他废话,直接点道:“你不适合监察司。”

“为何?”卫珩一蹙眉。

师离忱视线落到窗外。南街一向热闹,路面车水马龙,坐在这儿放眼扫去,能瞧见京都错落有致的楼层,街上往来的商客,热气腾腾的蒸笼。

他道:“你瞧。”

卫珩一茫然看去,一切如常。

师离忱幽幽道:“京都繁华,有没有想过,其他地方未必,况且锦绣如此的京都也能藏匿污垢,其他地方呢?”

寥寥几句,卫珩一倏然通透。

监察司固然能肃清朝廷,可最重要的还是百姓,民生,最后做决定的还是坐在官位上的人,是他想岔了。

卫珩一神情肃然,起身对师离忱深深拘礼,“多谢离公子提点,明年春闱在下一定参加。”

很好,这就对了。师离忱含笑道:“想通就好。”

卫珩一是个人才,虽迂腐了些,但他不可能放过这个好苗子。师离忱都想好了等卫珩一殿试过去,带在身边好好调教两年,再做外放。

二人谈话终止,空气一时沉寂。

这是小酒楼,屋内并未燃炭火,但师离忱穿着个狐领围脖大氅,厚重的很,坐了会儿他居然觉得热了。

郞义适时道:“公子,要更衣吗?”

师离忱摆了摆手,随意靠着椅背,搭在扶手上的宽袖往上滑了点,露出一截纤细苍白的腕骨,他烦闷地闭目吐出一口气。

见圣上面露躁意,穆子秋见圣上菜都没吃两口,酒连一盏都未饮净,赶紧凑过来献殷勤道:“公子是不是吃不惯这儿的饭菜?这儿东西到底没家中好,不过千鹤楼的还算不错,不如我请公子到对楼吃好不好?”

闻言。

卫珩一低眼看到袖口露出的补丁,明明刚才不觉得,现下却忽然感到了难堪,他悄悄地藏了藏袖子。

难得碰到这么懂他的知己。是的,知己,他已然默默将离公子在心底的地位从陌生人,一跃提为了知己。

所以他下意识的,想将最好的一面呈现在离公子面前。

师离忱眼皮抬都没抬,闲闲道:“要去千鹤楼的话,刚刚我就不出来了,还来这儿做什么。”

千鹤楼是郞义选的,确实雅致清净,大堂是弹唱的歌女,一个个的一层薄纱穿得清凉,打着文人才子的旗号,行为举止正常,但文人才子的眼神可不那么说。

故此师离忱才进门,兴致就被败光了。

郞义低头,肃声道:“属下有罪。”

让圣上不高兴了,就是错。

又浅尝两口小菜,师离忱胃口不深,又坐着嫌热,干脆起身要走,见穆子秋要追过来,他侧目淡淡扫了眼,“不必送了,你们继续。”

路过躺椅,听到抱着酒壶的醉鬼口齿不清地嘟囔,“子秋啊……子秋……圣上,圣上凶不凶啊……”

师离忱耳力很好,捕捉到这句话驻足停下,似笑非笑地看了眼穆子秋,穆子秋脸红得要命,恨不得把荀嵩嘴巴堵上。

好在圣上并未打算追究,转而噙着笑和卫珩一微微颔首致意,便转身离去。顿时穆子秋手里的鲁班锁也不香了,一颗心完完全全被醋泡上了。

圣上和卫珩一说了那么久的话!

臭书生哪里好了!

卫珩一则静静目送师离忱的背影,心口跳得飞快。

陡然回神,想起来还没问离公子住处,那二百两还没归还,他急匆匆地追下去,却见离公子的马车已经远去。

他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发呆。

*

虽说深秋天冷,可被大氅捂了大半日的师离忱还是出了层薄汗,回宫便卸去了厚重的外衣,撤了易容。

在宫中师离忱一向率性打扮,冠也摘了,一身松散披着一头乌黑浓密的发,在御书房检查刚送来的情报奏疏。

从郞义口中得知圣上在宫外用得不多,乐福安紧忙暂停手底下的活,跑御膳房,一打眼盯上了顺庆州府千里迢迢送来的新御厨,“快!你来,要是能勾起圣上动筷,有你看赏的。”

……

一块薄薄的,巴掌大的半透肉干出现师离忱桌上,乐福安眼巴巴地劝,“这位是顺庆府来的名厨,说是只有他能做出这味,圣上不妨尝尝。”

师离忱提着筷子,夹起肉干,薄薄的肉片透光,纹理清楚,泛着油润的光。

他古怪地打量两眼,咬了一口,咔嚓脆响,鲜香麻脆,多嚼几下还带着回甘的甜味。

师离忱慢条斯理的吃完一口,放下筷子,哼笑,“人呢?”

乐福安福至心灵,立即派人去通传,一脸讨好地对圣上道:“能让圣上动筷是他的福气,圣上怎得还要亲自见他。”

师离忱转着玉戒,唇角弧度微微上扬,“东西做得好,但朕更想知道,他做东西的料从何而来。”

在这炖蒸炒煮为主的月商国,没有辣椒,食物寡淡无味,可刚刚那片肉干,有辣。

穿书前的灯影牛肉干不稀罕,可在月商国,那就太稀罕了!这个辣味,到底从哪儿来的。

师离忱很想知道,也必须知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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