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夜,北风寒冷刺骨。
通往西跨院小门上的两盏灯笼被吹得摇晃,四下枯木残叶影影绰绰。
段怀容一身苍青薄衫站门前,身上铺着大片的暗影。他沉静温和的眸子,望着夜色里正走近的几人。
“何人在此?”中年家丁的询问伴着风声传来。
一矮个子中年家丁快走几步,警惕地举起更亮灯笼打量。
段怀容轻轻颔首,声音清润:“李叔。”
“啊…”李叔似是看到了什么不熟悉的人,怔了会儿恍然作揖:“公子。”
段怀容并不计较,直向更后边到来的一人欠身致礼:“见过侯爷。”
“公子?段家的公子?”
来人声音朗朗,信步走进光亮里,一身厚实的黑色毛绒大氅泛着光泽,足见贵气。
这是段怀容第一次见北安侯秦独。
摇曳的烛光下,秦独的面庞被阴影分割,遮掩不住眉目的英朗张扬。
他微扬着下巴,从容悠闲地打量眼前人,得趣儿轻笑:“我还当段越只有一个儿子呢。”
段怀容直视着秦独乌黑透彻的眸子,回之浅笑:“在下段怀容,今日身体抱恙,未曾与父母和弟弟面见侯爷,还望侯爷恕罪。”
今日黄昏,秦独抵达岭州下榻长史段府,段家老爷携妻儿隆重接待。
但段怀容却没被知会。
他清楚得很,是自己不配登入段府的正厅。旁人口中的段府公子,从来都是他那个弟弟。
且不说外人,就连府里的老管家李叔见了他,都要犹疑片刻,才能想起要唤一声公子。
星夜兼程分外疲乏,秦独没兴趣在冷风里闲聊,于是简单体恤一句:“既然身体欠安,那便早些休息。”
说罢,他迈开步子跨进西院的院门。
段怀容侧身让路,待人行过后也自顾进入院门。
“公子不必跟随。”秦独的随行侍卫机警转身,未让两人离得太近。
秦独闻声回头,眼神扫过时有瞬间的戒备与凛冽,沉问道:“段公子有事?”
段怀容颔首权做歉意:“在下回房间取药,即刻便会离开,不打扰侯爷休息的。”
回房间三个字被秦独会意,他暗自环顾四周。西跨院里灯盏零星,不甚清晰的景物颇为萧条,不像有人居住的地方。
“你住这院里?”他疑惑,而后睨向家丁:“不是说西院空着么?”
只是简单的询问,并没什么愠色。但不怒自威的面容,已经让李叔胆颤。
“那个…原本…原本是空着的,公子暂住…”
听着语无伦次的解释,段怀容心生暗笑。
因为他已经在这僻静的西跨院度过了五载寒冬。方才家丁匆匆来知会他暂去西厢房住一晚,这才离开西院。
西跨离正院很远,连府里下人到这边来一趟,都要抱怨路远腿酸。而且院里设施简陋,也并不宜居。
不过,最大的好处就是隐蔽无人打扰。
定然是秦独要求安排清净又安全的住处,这才临时把仅有一人居住的西跨院腾出来,给贵客辟出单独的居住区域。
寒风卷过,刺透单薄的衣衫如刀般割着肌肤,冰凉转为火辣辣的痛。段怀容却如无感一般,依然平和地直视着秦独。
他没有任何想要解释的意思,似乎现下讨论事情与自己无关,只以直白热切的眼神,望着这个气宇轩昂的侯爷。
秦独游刃朝野,察人观色的本事炉火纯青,现在自然敏锐察觉。况且段府里所有人见他都垂眸,这样直勾勾的目光实在是不容忽视。
别有心思...
他一眼看破,随即勾了勾唇角,笑这样的勾引手段是雕虫小技。但他并不在乎,任眼前人逢场作戏:“进来吧,去取你的药。”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李叔在前引路,带刀侍卫在后方跟随。
就这么踏着月色静默走了很久。
“什么事?”秦独眉目含笑时,神色十分潇洒快意。
段怀容见人笑起来,自觉向前两步与人并肩,声音低低的:“有些话,想与侯爷单独说说。”
秦独故作好奇地转头看,也随之压低声音:“是关于岭州的情报?”
虽如此问着,但他却意味深长一笑,显然没打算听什么要紧情报。
“侯爷听过便知道。”段怀容不因这点调侃改色,反而有些“得寸进尺”,开始与人打趣起来。
两人的窃窃私语被风声掩盖,前后跟随的人都不得而知。
正临近岔路口,秦独停住脚步朗声吩咐道:“荣礼,和管家先去看看房间。”
随行的侍卫答是,做了个请的手势,把满面担忧疑虑的李叔请到前方,和人一起离开。
寥寥夜色、月光迷离。
四周寂静,只剩下两个人对望。
秦独也不作声,静静等待着,看能听到什么。他非常清楚,两人绝不是偶遇,而是眼前人费尽心思故意等他。
段怀容毫不在意自己的心思是否被看破。月色中,他神色自在浅淡笑道:“带我走,可好?”
刹那,秦独微微挑了眉尾,眼中多了些流动的光彩,像是在打量什么奇异的人物。
段怀容故意让眼中的爱慕炙热,毫不避讳。
北安侯秦独有龙阳之好,朝中早有传闻。
近两年局势动荡得厉害,地方官员豪绅为求靠山,多讨好当地侯爵。
北安侯府不时便被送入谁家的公子,各个面容姣好身姿绰约。甚至些公子专门精修琴艺,以求得北安侯青眼。
今夜,段怀容以自己为筹码作赌,赌北安侯带他离开这幅牢笼。
秦独近前一步,自上而下地将人打量,似乎在确认刚才听到的话。
“为什么想跟我走?”他很有兴趣。
段怀容声音清泠:“久闻侯爷盛名,日前远远一见仪表不凡,果真为现世英豪,故此心生仰慕。”
明明是奉承讨好的话,可他说得从容流畅,全然一副坦诚欣然。
阿谀奉承秦独听得多了,这会儿只在耳朵里留下个音儿,便不再细品。
他更感兴趣眼前的人。
许多年来,虽然不少少年郎都想攀他的高枝,但到底都只说想进侯府做护卫或是幕僚,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还是第一次有清流世家的公子如此大胆,敢不顾世风颜面,直言爱慕之情。
单薄的青衫和发丝被深夜寒风卷动,应是肃杀凄凉。可段怀容却笑得宁静惬意,如同迎面和煦春风一般。
借着月色,秦独仔细打量着这副面容。
段怀容面色皎皎,红唇微薄。眉目清冷舒朗,眸子润色。尤其是一双瞳仁颜色略浅,有着一眼便能看到底的和顺和纯挚。
确实是世间少有的玉树临风之态。
秦独神色轻狂,自厚实的大氅里伸出手,挑起了段怀容的下巴。
这样的动作放浪唐突,可段怀容并不介意躲避,甚至顺从地轻抬了眸子,与那深邃的目光纠缠。
“你和你说得话一样漂亮。”秦独将刚才的奉承之言和眼前人的容貌一并夸过,直白表明很是中意。
段怀容不言语,权做默认。
自从记事以来,他的相貌是父亲和继母口中唯一的好处。连对他百般厌恶的人都要承认的优点,那自然是非同一般的。
秦独自顾欣赏了会儿,满意又无谓地笑了笑。段家想送个儿子来示好,他自然也乐得接受,拉近与段家的关系。
他没再说什么,只收了手转身信步走远。
段怀容知道,自己大抵是赌成功了。
月光在他的脸上铺洒,让没了笑意的浅眸冷淡,多了几分无情漠然。
半晌,他兀自勾唇,释然又自嘲。
……
天空自黎明时分开始阴沉,待到天光大亮时,已是纷扬的鹅毛大雪。
地上铺了一层湿漉的白色,枝桠间堆起积雪。
秦独负手立于堂中,厚实的冬装在他身上不仅不显臃肿,反而因高挑的身形,多了几分旁人难以企及的贵气。
毛领黑色缎面大氅被雪色衬着,有着与四周陈设不匹配的威严
三扇门都大敞着,冷风灌进屋里裹挟着大雪,打湿了门内两尺的地面。
段越和夫人赵兰惠在一旁冻得缩手,却只顾低头轻颤,不敢言语。
对此,秦独视若无睹,微微昂首望向雪花斜飞的门外,静待着。
方才,他只与段越说了七字——“本侯要见段怀容。”
段越大惊失色,方正的脸上连胡须都微颤。可却连个缘由都不敢问,慌忙命人将那个许久不见天光的儿子传来,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
院中风呜咽了一阵,段怀容一袭青衫自拐角走出。他神色波澜不惊,半束了发,额角和肩上的发丝被寒风卷动。
这点风雪还不足矣令段怀容躲避,他没在风雪里疾行,而是一步一步格外从容向前。
秦独远观,眉尾微微挑动。
虽然雪中的人快要与这冬日一样沉静,可他偏觉得那从容是蔑视酷寒的狂傲,似乎万里隆冬都是由这人招来挥去。
段怀容跨进门,带进一身飘落的雪花,格外宁静定神。
“见过侯爷,见过父亲母亲。”他向各方施礼,全然一副雅态,如同所有教养很好的官门公子一样。
至此,秦独再细看那副清俊的面容,又找不到一星半点儿的傲气,刚才一切恍若错觉。
错觉与否,他并不纠结,只径自走向段怀容,轻声呵笑:“昨夜偶遇,颇感公子风流蕴藉,乃不世之才。”
他称赞着,正如昨天段怀容那些奉承一样,好听却没什么真心。
越是好听的话,越令段越夫妇惊惧。二人颤抖不敢接话,与屋内家丁都屏住了气,似是在等待什么审判。
段怀容不看自己父母,也不看秦独,似乎对要发生的一切都不知晓。
“跟本侯走,做本侯的入幕宾。”秦独直接做下决断,完全不容置喙。
他知道,不需要得到谁的同意回答,因为今日本就是段怀容的计划。
段怀容也没想应答什么,毕竟这件事是他一手促成的。他沉默着,却意外成了和秦独之间的默契。
“侯爷!”段越扑通跪倒,声音惊慌嘶哑,语无伦次:“侯爷…犬子他实在平庸,担不起侯爷青眼,还请侯爷三思。”
赵兰惠没了支撑也跌在地上,摸不着头脑地自顾慌乱揣测。
段怀容垂眸扫了眼跪着的父亲,怜悯又无谓地暗笑。想想这还是段越第一次为了他,这样恳切地求别人。
但他清楚,段越此刻求情并不是为他这个儿子的安危,而是为了段府的颜面。
雄踞一方的北安侯,下榻府邸一晚便要带走府中庶长子,任谁都要思索是福是祸。
况且,秦独有龙阳之好。段怀容再不受宠,说出去也是家里的长子。这一去,明面上称入幕宾,暗处要被人人讥讽是北安侯的床上人。
岭州段家祖上有风光举人,段越更是现任岭州长史,自诩清正。
段怀容这一去,怕是要污了几代清流的门楣。
“侯爷,犬子生性木讷不善言辞,如若惊扰侯爷还请恕罪…”
段越喋喋不休地祈求,大抵都是婉拒的言语,生怕日后外人戳他脊梁骨,说段家攀权附贵,儿子卖身求荣。
哀求声中,段怀容反而坦然平和,不疾不徐俯首揖礼:“怀容谨遵侯爷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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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做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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