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昭语气太过理所当然,以至于袁少焱有一瞬怀疑是自己错认。
少年遮于袖中的双手微微发抖,袁少焱的视线自从那双熟悉的绣鞋艰难抬至袁昭那张脸上。
今日之前他从未如此仔细端详这个人。
眼前人的轮廓、五官与他几乎一致,如今二人相对,让袁少焱忽生出一种如照镜子一般的荒诞感。
袁昭与他唯一不同的那双眼,生得好似桃花瓣,如此添之偏比他更胜几分。
只因袁昭平日多严肃淡漠,才叫人生生忽视他生了这样一双眼。
此刻他正拿这双眼看向身侧女郎,不仅未松开她,反道带着女郎退后几步,有意避开他低头耳语。
程月英只觉钳握自己的那只手攥得更紧,一阵热意隔披风仍像直贴耳侧,勾起那日午后的回忆。她情不自禁瑟缩,仿若遭恶鬼缠身。
忽听他道:“方才之事,你可想知少焱会作何解释?”
程月英微抖的指尖被袁昭看在眼中,他悄然离她更近些,笑意更深,道:“我来替你问可好?”
在袁少焱看来女郎仿佛整个被袁昭环抱在怀,耳鬓厮磨。
袁少焱咬着牙,却像被人捂了鼻息一般难以呼吸。
被钳制的女郎自他彻底走近以后也停了挣扎。
袁昭手却仍旧抓着女郎不放,他坦然看向袁少焱,方才对着女郎还微翘的唇角被压下,仿佛在责备袁少焱的靠近。
他们在说什么?凭什么靠得那样近?
袁少焱求助一般看向女郎,可她被披风遮盖,仿佛被藏在蚌壳里的瑰宝,对外界毫无感应。
他朝她伸出手,将要触碰到披风的一瞬,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毫不客气将他打开。
袁少焱吃痛,猛地看向手的主人,袁昭却并不看他,只低头朝着女郎的方向温声道:“她也有不见你的选择。”
这是袁少焱从未从他口中听过的温柔嗓音,犹如在哄一个怕羞的孩童。女郎闻声却拧着手腕试图挣脱。
他一把抓住袁昭手臂,语气是难掩的不耐烦:“阿父,你抓疼她了!”
袁昭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说并非虚言,禁锢程月英的手也随之放松。
女郎动了动,将被他轻握着的手抽回来。
袁昭掌心变得空落落的,他指尖微蜷,面上神色却不变,只深深看向程月英,眼底似藏着些别的企图。
披风一侧被抬起,女郎两手一扬,这剥夺了她所有视线和半数听觉的物件终于被扯开。
袁少焱在那边有动静之初,忽地错目躲开。
当他再次看过去时,程月英却实实在在站在他面前。
她就安静的站在那里,发髻因衣袍剐蹭的缘故有些散乱,一双眼平静无波。
道旁的野草野花悄悄簇拥程月英的裙裾,大有将她干净的裙摆染脏之势,勾缠不休又堂而皇之。
袁少焱的脸白了又红,他狠狠闭上眼,再睁开时深吸一口气,抬脚彻底消除了他与程月英之间的距离。
即便如此,袁少焱却仍觉她此刻离他十分遥远,仿佛下一刻也许她就要被山间草木吞噬藏匿。
“是阿父逼你的么?”他颤着声问。
她讶然睁大了眼,很快摇头解释道:“没有!我与叔父什么都没有……”
说罢程月英慌张扭头看向一旁的袁昭,对方却似乎毫不关心她与袁少焱说了什么,怜顾道旁的木槿。
“你又看他做什么?”质问声骤然响起。
“我……”程月英又望向少年,她曾在这张脸上见过很多种神情,或是欢喜或是期待。
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神情。
袁少焱那张俊朗的脸此刻有些扭曲,他双目紧盯程月英,唯恐错过她脸上分毫变化,唯恐她说出的话是在骗他。
程月英一时仿佛被人扼住喉咙,心口也被一口气堵得难受,比方才见他不躲王衔玉的靠近时还要难受百倍。
他不信她。
偏偏此刻她与袁昭站在一处,身上蒙过袁昭的披风。
在她没能挣脱开,又被袁少焱看见的那一刻,她似乎就被自动划分成了袁昭的同行者。
袁昭在旁侧终于看得有些疲倦,信步横在二人之间,顺手接过程月英手中披风,指尖在衣料遮挡下缓慢摩挲。
披风尚留有她的余温。
程月英侧目,恰对上袁昭好似在她脸上反复剐蹭的视线,像淮南梅雨季的天气,湿粘闷热,且找不到可躲的地方。
越过袁昭,另一道不满的目光急躁地在她与身前人之前流转。
“月娘,你为何支吾不言?!”他像是被她的沉默逼急了,语气也越发急促。
袁昭挪了几步,彻底挡下袁少焱对月英的质问,偏头飘忽看向一棵新柳:“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你……恐怕是最没资格质问她的吧?”
“阿父还请让开些,这是我与月娘之事。”少年说罢便想伸手将月英拉回来。
袁昭叹口气,像是为难却分毫不让:“焱儿,何必咄咄逼人?月英不肯说便算了。”
再度被挡起来的月英挪了脚,她对上袁少焱的视线道:“没有就是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你不会有半分欺瞒。”
方才所有的一切都在昭示着她与袁昭有着密不可宣的干系。
怨她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跟着,也怨她轻信袁昭,想借他的口问问袁少焱为何他与王家女郎这般亲密。
罔顾她看过好些书,此刻也想不出任何解决之策。脑中像被人蒙了一层雾,什么也不想,只想逃了了事。
她言罢,不再与袁昭或是袁少焱中的任何一个多说半句,抬脚朝沿原路折返,心中只余来此寻袁少焱的悔。
袁少焱凝着她的背影,眉皱眼垂。他缓缓抬头看向泰然自若的袁昭,艰难问道:
“阿父方才为何牵着月娘的手?为何用披风将她遮挡?”
“方才说过了。”袁昭皱了眉,兀自将披风重新系上。
衣带上能闻到被他熏香遮掩下,一丝存在感极弱的香气,他因而眉又舒展开,语气也好了些:
“不必多想,不过是月英忽向我求援……不得已而为之。”
袁昭说着,意味深长地看向眼前少年,罕见地笑了,这张熟悉又可恶的脸也因而显得越发有几分昳丽:“人还是一心一意为好。”
袁少焱想反驳他,袁昭已经转身朝月英相反方向去了。
袁少焱不禁愤恨握拳,即便袁昭这般说,他看向程月英的眼神却算不得半分清白。
阿父不是有阿母么?为何要来招惹月娘?
这又算什么一心一意?
袁少焱越想越站不住,也奔着禅房那边去,期间踩碎了道旁的几株木槿也未可知。
程月英察觉身后有动静,不觉脚步放快,然而风裹挟着一人便这么拦在她身前。
少年脸上挂着薄汗,一双含情眼此刻执拗地望向她。
程月英抬脚向旁侧去,他也跟着挪动,将她的前路堵得严严实实。
她抬眸对上袁少焱那双眼,方才它们还曾质问一般瞪着她。
她有些无力。
无力应对,也无话可说。
他是来继续质问她的吗?
他开了口,“月娘,你可是厌弃我了?”
少年的声音有些颤抖,掺在微凉的风里,像讨饶的小犬。
月英紧攥着的手因这一声放松些许,心里仿佛静湖被人掷入一枚石子那般,泛起小小的雀跃。
他仍是在意她的。
此刻袁昭也好,王衔玉也罢,那些侵扰都无关紧要。
或许王衔玉与他方才之事也是有误会的,只是尚未言明。
“没有,我从未有过这般念头。”程月英满是希冀地看向袁少焱,道:“你信我。”
少年看向她,那张尚有些稚气的脸上却不知是何表情,眉头仍锁着,嘴角紧抿。
月英对上他的视线,心中忽有了几分不安。
“那你……”袁少焱斟酌着语气,试探开口,道:“那月娘往后见了阿父便绕路走,不准再跟他有什么接触,如此我便相信一切与月娘无关。”
她脸上血色尽数褪去,一双眸子里仿佛蓄了雾,那“雾”很快凝成失望。
她看着他脸上闪过的不耐,心彻底沉下去,所有的委屈与愤怒都化为乌有,唯余下无尽的疲惫。
袁少焱仍挡着她跟前,程月英再也不想听他说半个字,倦然道:“我知晓了。”
少年见她神色似乎如常,不自觉地受支使,朝道旁避让。女郎便如误被顽童挡道的蝶一般,浅蓝衣袍飘忽绕过花丛,远远离去。
虽然程月英瞧着仍不大高兴,但只需送些东西哄一哄她便好了,向来如是。
袁少焱长久地松了口气,月娘想必不会与阿父厮混,但阿父……
他缓缓蹲下身试图将自己埋在那些野花野草里,一朵不知名的花落在他眼前,如此热烈,这般碍眼。
他狠狠将它揪下,扔进草丛里。
程月英不知自己胡乱走了多久才回到禅房前,只觉衣裙紧贴在身上,粘腻难受。
早在禅房门前不知道徘徊的观鹤看见发髻散乱,浑身草叶的程月英,“啊”了一声,迎上来才见她连衣襟都湿透了。
“女郎摔在哪里了?有没有那里不好的?”观鹤慌慌张张围着程月英转了好几圈,却见她魂不守舍地摇头。
那王家女郎早早便回来了,脸上也无甚喜色,为何女郎回来的这般迟?
莫不是……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那手背捧了发热的脸,朝屋里喊:“女郎回来了,快些叫人打热水来。”
待女郎浸泡在热水内,她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程月英一偏头,对上观鹤好奇的目光,女使当即要上前来。
月英摆摆手,叫她们去忙自己的。
观鹤想起今夜的百戏,正要开口,被照影捂了嘴“呜呜”着被拖出去禅房了。
房门一关,观鹤正要抗议,看见一道人影立在门外,眼亮了亮,欢喜道:“郎君是来找女郎的么?女郎正在房中。”
袁少焱神色有些不自在,点过头便要去推门。
照影立马拦在门前,道:“女郎此刻恐怕不方便。”
他闻言,反道松了口气,虽说要来哄。但不知是哪里惹了她,他也不好直接道歉。
袁少焱将一个东西交给照影,仰首看一眼门上影,只道:“那我待方便时再来。”
月英闷在桶里,听见袁少焱的声音便心烦意乱,只觉心口像被人揪住一般难受。
她可以强作镇定,却无论如何骗不到自己。
热气漫上来,被反复质问的委屈、被人当作争夺的屈辱又或是袁少焱无知无觉的伤害,此刻一并涌上来。
她艰难地仰头,大口喘息,黑发随之浸入水中,像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
连等她一会儿都不肯,她对他而言究竟算个什么?
想来他与王家女郎确实郎情妾意,那两个女使说的不错,他们门当户对,又深有交情,如今住在一处,结亲只是时间问题。
反道是她,不尴不尬地在袁家住了十多年,随口一说的所谓约定,只她一个当了真。
既然如此,那他又何必这般攀扯她纠缠不休。
程月英胡乱擦去身上水珠,头发因方才不当心浸到水里去,湿了一半。
她也不甚在意,披了衣袍便推门而出。
观鹤见程月英出来,撅唇道:“方才郎君来,照影却将郎君给打发了。”
程月英却像没听见,只拉着她的手笑道:“我出去走走,若有人来,只说我睡了。”
观鹤还要说什么,照影适时将她拉走。
白马寺各处女郎都熟悉,寺内也安全,倒不必担心什么。
照影只看向渐远的女郎。
浅色衣袍裹挟着程月英,半湿半干的乌发贴在身后,她整个人仿佛被某种潮湿裹挟。
照影心中有一丝不忍,女郎比之从前,似乎瘦了不少。
然而白影终是渐渐看不清了,照影便收回视线,默然看向手中物件。
迟些再给罢。
白马寺今夜仍旧热闹,程月英便沿着小路越走越深,草也越发厚密。
倏尔其中微微抖动,她朝那草中探头,对上一双锐利的眼,吓得惊呼一声。
吓人的眼滴溜溜转动,随着草叶晃动,肥大的身躯钻出草丛,冒出一只白头灰羽秃鹫来。
秃鹫扭着脖子看她,“哇啊”怪叫一声,蹦跳着靠过来。
这正是白日惊车的那只!
这鸟快有她大腿高,一脸凶相,程月英连连后退,却猛地跌在地上,她不当心踩了衣袍。
一枚石子飞来,精准打在秃鹫探出的长喙上,力道不大,却足以让它受惊后退,只发出一声不满的怪叫。
“白脑袋。”
一道带些异域腔调的男声响起,语气里未有斥责,反倒像在呼唤颇有些顽皮的伙伴。
她视线被草遮挡,只听不远处有人声,那咄咄逼人的秃鹫歪头对着她又叫一声,这才振翅飞向某处。
程月英悄悄起身,拨开草叶,正对上一双幽蓝色的眼。
一修
10.13二修,不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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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白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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