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九月,暑假的尾巴从指间一点一点溜走,校园生活近在咫尺。
对于新环境贺松没什么正面情绪,彷徨烦躁是有,他电话打过去给刘子睿,想找他聊聊,但电话占线,估计忙着闭关修炼。
去学校的头天晚上贺松失眠,听周倪之前说,这是间私立高中,全封闭式管理,不需要带多少衣物,天天穿校服,一月只放一次假回家,没什么穿便服的机会。
奶奶往他行李箱里装不少东西——人参片,藿香正气水,花露水……
一边放还一边交代:“去了里面记得好好听话,别像以前那样不懂事。周小姐为了把你送进这那里花了不少心里,你可别辜负她。”
贺松听了头疼,“奶奶,为什么你说得好像我要去坐牢一样,还是被周小姐送进去的那种。”
“呸呸!要读书了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翻开手机想打电话给她,但呼出键在手边的时候又担心自己贸然打过去,会不会给她造成困扰。
左思右想最后的结果是怎么也睡不好,第二天去学校昏昏沉沉,拎着行李箱去年段办公室报到,校服什么已经提前备好,教导主任告诉他,“行李箱先放回宿舍,校服换好以后就先去上课,东西什么可以等到中午再收拾。哦,另外手机得提前登记放在我们这边。你放心,这不是没收,等放假的时候学校会还给你的。”
他楞了楞,“我能先发条消息吗?”
教导主任很和善,“当然可以。”
一条消息而已。
-
新高中的生活比自己在乡下那间学校更没劲,老师提前看过他的成绩,烂到无药可救。
贺松被安排到高二(10)班,隔壁就是厕所,班里同学穿着跟他同样的校服,整齐划一的款式颜色,他们身上盖着入学年份和即将毕业的时间,女孩统一扎马尾,男孩的头发不能留到脖子下,个人的长相和性格被集体掩埋。
这个班级像流水线工程上的一条履带,每个环节相应组装,集体打包送出工厂。
就连提前打过照面,发生几次不愉快相处的严晨橙在这个班里也被同化,她是高二(10)班的班长,每天在座位上不动如钟。
两人在班级里第一次见面时,严晨橙假装不认识他。
老师跟他说:“这个班里同学差距没那么大,你刚进来应该能够适应。”
换而言之,这个班是年段最差的,他应该能够跟得上。
贺松也变成履带上的一件有待加工的产物。
读书吃饭上厕所,时间按照严格的区间划分,除了体育课唯一的放风时间仅限于大课间的前操场。教学楼正中间安有一块电子屏,某年某月某日按时滚动。
“在放假回家之前,学校会安排一场月考,希望大家能好好复习,努力读书。”陷进黑色套装里的老师站在讲台上宣布。
底下同学全埋头赴笔恨不得把脑袋塞进桌肚中的书本内。
贺松就没见过比教室更像灵堂的地方。
他开始去图书馆借很多书,至少晚修的时候不用一直对着作业本,语文和历史最有意思,老师偶尔会说写课本以外的故事,算给高度紧绷的精神暂时放松。
贺松的座位在班级最后一排,他个子高大,后背挺直能看到整个班的风貌,所有人以笔为戎,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向前奔扬。
在所有人都渴望成为英雄的年代,他却不合时宜想做个懦夫。
刚开始他只逃午休,午饭后的一个多小时里他躲在图书馆内消磨时间,班主任找他谈话,问他午休时间为什么不在教室。
“我在图书馆里。”
“在图书馆干嘛?”
“看书,作文成绩差,想多看点典故。”
不知道老师是觉得他彻底报废,所以走个过场来问些油烟不进的问题应付糊弄,还是他半真半假的借口被彻底当真。
贺松也思考很久,直到晚修他跑去后操场打篮球,没人问也没人管,他才真正确定,自己是被群体忽视的边缘化异物。
老师的例行问话也只是怕家长问起来,需要从他这套一个说辞。
想明白这点,他更加放松,抬眼望对面需要经过天桥才能抵达的教学楼,被箍得紧紧的防盗网,成堆成山的书本试卷潜移默化驯化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女。
【只要读不死,就往死里读】
【多考一分,赢过千人】
……
功利教育的横幅随处可见。
为什么读书?
他站在三分线外投球,没进筐,篮球砸到篮板被弹了回来。
因为高考。
贺松小跑几步,将篮球捡起。
高考以后要做什么呢?
继续投球,依旧没中,筐架在上面是为了进的。
当然是读大学。
他站定,左手不断拍打篮球,确定前方目标的方向,内心在一个自问一个自答以后,又不断浮现出新的问题——读什么样的大学,学什么样的专业,做什么样的人呢?
“砰——”篮球进框,呈抛物线落下,砸在地上朝前面蹦了几下后不断滚动。
贺松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他才意识到自己两手空空。
应该对标的终点,真的是他的目标吗?
发了好一会儿楞后,没弄懂的问题依然不懂。贺松才想起来自己的篮球不知道滚到哪里,他操场附近都找了一边,看见篮球场旁边的器材室铁门虚掩。
“难道在那?”贺松抬脚走过去。
通常午休时间,学生都在教室里面写作业,无视规章制度者在哪都是个异类,说起来好笑,贺松自己虽然成绩烂得一塌糊涂,但多少还是看不起这所学校里的全体学生,哪怕这些人脑子比他聪明成绩比他好,他还是看不起。
他不认为有人会跟自己一样,做规则的反叛者。
铁门蒙有一层厚灰,年岁渐重致使它已样貌斑驳。伸手推开,视野由窄变宽,他听到一种动物的粗/喘,很细微很压抑,心里纳闷学校什么时候跑进来狗。
篮球还是没有找到,他走进去,乒乓球桌跳高架……一层一层体育器材后面是军绿色的海绵垫,它们竖立在一起,藏在最不显眼的墙角里。
越靠近喘/声越是粗重,不规则的呼气吸气交叠相撞。
有点奇怪……他不懂。
找了好久的篮球原来在竖起来的海绵垫后面,贺松迈步过去,同时也好奇这湿漉漉的喘/息究竟是从哪发出。
竖直放立的海绵垫后面还摊放几张横在地板上,贺松看到两个女孩半躺,她们也意识到他的突然闯入,拿校服外套紧紧捂住大腿和腰。
“转过去!”其中一个马尾乱掉的女孩冲他吼。
另外一个女孩脸藏在那个女孩的后面,贺松看她有些眼熟——竟然是严晨橙!
有那么一瞬间的荒诞和惊讶,眼前两个女孩脸红得不太正常,某种秘而不宣的猜想在贺松脑子里发酵。
他不容许自己多想,捡起脚边的篮球,说了声抱歉就带上门匆匆离开。
*
生活无聊的本质不会因为海平面上掀起一朵浪花似的插曲而改变,贺松从后操场仓皇而逃以后,再次躲回集体之中。
严晨橙依然假装不认识他。
循环往复的读书学习,掐分读秒地吃饭睡觉上厕所。
三楼的防盗网限制视野,除了一个一个又一个的方形框,什么也看不见。
抬头粉笔字,低头印刷体。
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分分分,学生的命/根。
九月是以一场盛大的月考作为落幕,老师的成绩批改很快,回家之前的头天晚上各科老师过来分发试卷。
“国庆学校原本打算只放三天,但听说最近台风要来,考虑到大家的安全还是破例只放七天假期。另外,在家放松也不要忘记温书,返校以后我们会进行一场质检,难度比这次月考更大,希望同学们在家能好好备考。”
成绩单发放下来,贺松语文历史分数最高,在年段上单科排名还能挤进前一百,勉强没让总分排名垫底,嗯——中下游之列,大概就是比下游更上面一点。
站在节能灯下的班主任一身衣服颜色灰扑,“这次大家表现得都很好,特别是我们的班长严晨橙同学,她的成绩长期稳定,这次是班级第一年段第五,希望同学们能够向她学习。来,请严晨橙同学站起来,大家给她掌声。”
一片落雨的掌声中,坐在第三排的班长起立躬身,一脸谦卑,跟初次见面的那个疯子完全不同。
贺松那个视角刚好能看到她的侧脸,他听到旁边同学讨论——
“严晨橙闲读书那么好,她舍友怎么成绩那么烂啊?”
“笨呗,听说班长特意为了她从实验班来到十班,就是怕她跟不上帮她补课,但不知道她舍友是不是天生智商有缺陷,怎么读都还是考个倒数。”
不论如何,压抑一个月总算能出学校喘口气,贺松还拿回了自己的手机。
手机由班长统一发放,不同的手机背面贴了一张写有他们班级姓名和学号的便签,假装一个月跟贺松不熟的严晨橙,在把手机交到他手里的时候冲他笑了一下,“节日快乐。”
直觉告诉他,严晨橙一般笑的时候没什么好事。她的笑容冲淡了贺松拿到手机的快乐。
开机后乱七八糟的消息纷至沓来。
刘子睿
【恭喜啊兄弟,闲了一个暑假终于正式回到校园的怀抱了。还适应吗?】
【不好意思,最近在忙呢我,等出来以后喝点什么,橙汁雪碧可乐任你挑,酒就算了,你还是个高中生呢,啊!忽然想起我也是一枚清爽可爱的高四学子。】
周倪【没关系,我会陪你。】
来自周倪的消息在一个月前,在她上面,是自己手机被收走前发的最后一条信息——【不怕你笑话,我现在很茫然也很紧张。】
他拿着手机忍不住弯起嘴角,手指不停摩挲周倪左边的回复,可这样还是不够,贺松把两人的对话截屏,存在之前手机里为她专门建立的相册。
名字叫做:我和我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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