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位将军乍一听,乐呵呵的。
辽东将军爽朗笑道:“赵将军,从此以后得叫你平北公了,恭喜恭喜。”
平北将军拱手回道:“齐将军,同喜同喜,之后你也位列公侯,咱们两家还得互通婚姻多多往来。”
张宗之遍观席间,唯有定北军主将王琦,一副狼顾鹰视之相,闷闷不乐的。
“王将军为何不说话?”张宗之问。
“你们都中了朝廷的计了。”王琦按着腰间佩剑,久久没有坐下,斥众人道,“朝廷这是要卸磨杀驴,我等一旦交出兵权,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辽东将军道:“两年前温相给我们的承诺,加官进爵,世受荫封,这些不都实现了吗?王将军多疑了!”
王琦道:“可温相马上就要退了,之后朝廷给什么待遇,你能保证吗?”
辽东将军皱了皱眉。
平北将军略一思忖,摸着胡子道:“这话不敢乱说,王兄,前段时间锦州刺史胡连舟血淋淋的教训摆在眼前,十年来他为朝廷贡献了多少粮饷呐,可只要敢有非分之想,照样被朝廷株九族……我等结局已算皆大欢喜,就不要再不知足啦。”
王琦道:“你们还被蒙在鼓里么?我可听到风声了,朝廷今年要裁军。”
辽东将军道:“年年都说裁军,哪一次真的裁军了?温离岸何等人物尚且不敢裁,这小皇帝刚刚亲政,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吧?”
王琦道:“张将军,你今年到的最早,别装糊涂。”
辽东将军看向张宗之,豹眼睁圆:“你说,我信你。”
羊油滴进火焰里,噗呲噗呲一声声爆燃。
“不错,这次是真的。”张宗之盯着火光,良久开口,“昨日拜见温相,得知裁兵的文书已经拟好,只待朝会颁布。”
辽东将军一拍大腿,站起来道:“皇上安敢如此对待有功之臣?!”
平北将军咳了咳,拉住亲家劝道:“赵兄,祸从口出呐,想一想胡连舟。”
辽东将军回过头道:“你怕?!”
平北将军叹口气,撇过脸去。
王琦道:“众位将军不要急躁,事情还未发生就有转圜余地,我们手里掌控着东北四十万大军,先要弄清楚裁军是温相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张宗之道:“王将军,我理解大家尤其是你不想裁军的心情,当年出征焱国,数定北军牺牲最大功劳最大,没有你在前线浴血拼杀,就没有……”
“你不要跟我说这些假情假意的。”王琦挡开张宗之,目光如嗅着血腥的狼,“我早就觉得你有问题,你当着兄弟的面说,如果朝廷要裁兵,你站哪边?”
辽东将军道:“王兄,我反对裁兵。”
王琦道:“我要听张将军表态。”
张宗之坚定道:“我支持裁兵。”
王琦听了,笑了笑,忽略平北将军,把辽东将军和冀北将军拉在自己身后。
双方剑拔弩张。
张宗之在一边。
王琦在另一边。
张宗之道:“各位将军,就算你们不服老还能战,可部下们呢,他们真的希望一直远离家乡戍守边关吗?”
王琦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他们懂的。”
千钧一发之际,张宗之不紧不慢从袖口里拿出一枚刻字的虎符。
王琦见虎符赫然写着“鹤城”二字,浑身颤了一下。
“他们怎么想,王将军看清楚了吗?”张宗之道。
*
“新军制的目的不在于收回已经封出去的爵位,而是切断源头,使分粥的人不再增多,因其影响多年之后才能体现,所以就算有人反对,也掀不起大风浪。”
相府,回廊盏灯,月入庭院。
温离岸仍在耐心给祁染讲解裁兵的过程。
“第一步朕听明白了。”祁染道,“第二步呢?”
温离岸道:“第二步,叫做化石为沙。”
祁染道:“此话怎讲?”
温离岸道:“颁布新军制之后,臣给六军将领升了品级,让他们享受高官厚禄,然后把军营里真正带兵的位置换给那些根基尚浅但有本事的年轻人,意在打散原有党派,不再和主将拧成一团,这里面就包括陛下的表兄萧腾。”
讲到这里,祁染已听出几分精彩,目不转睛盯着温离岸手里的那把羽扇,好似那一开一合之间拨弄着天下风云。
“走完以上两步,其实各路军马已经无力无心再与朝廷抗衡,差的就是倾盆大雨之前的一声惊雷。”温离岸道,“所以第三步,就叫做敲山震虎。”
“敲山震虎。”祁染忽然一醒,“锦州案?”
温离岸微笑。
祁染道:“他们便知道,如果有人敢躺在功劳簿上胡作非为,那么后果就是被朝廷剿灭株连九族,绝无例外。”
温离岸道:“陛下圣明,但仅仅这样,只能吓住一些胆小的人。”
祁染迫不及待:“那第四步是什么?”
温离岸道:“四两拨千斤。”
祁染道:“在哪?”
温离岸道:“陛下看地图,东北二十一州的枢要之地在哪?”
祁染低头看地图,只见纵横交错的中心有一处醒目的红色标记。
【鹤城】
*
“鹤城由我麾下副将把守,此符怎会出现在此?!”王琦不敢置信地后退了两步,手里的剑犹豫着没有拔出,“难道他把鹤城交出去了?”
张宗之道:“鹤城的兵现在归冀北军左部将军调度,不归你管。”
王琦猛地回头,瞪住冀北将军。
“皇上给了你什么好处?”王琦道,“不对,不会是皇上,是温离岸。”
“王将军,我营中那几个部将年轻彪悍,不服我管。”冀北将军苦着脸道,“可这件事真不怪我,如果你的部将不交兵,我的人哪里敢接。”
一句话的功夫,局势骤变。
张宗之这边已有三路,而王琦只剩刚刚才站队的辽东将军和自己。
“李将军。”王琦看向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一直默默坐在角落里切羊肉吃的辽远将军李唯诚。
“啊?”李唯诚放下剔骨刀,拿布擦了擦嘴,“什么事情?”
王琦急道:“朝廷要裁兵!”
李唯诚道:“不是两年前就裁了吗?难道王兄现在才知道?”
王琦道:“你!”
李唯诚笑眯眯的,一副温和的面相,反劝王琦道:“如果王将军真的想抗议,就应该在朝廷颁布废除军功受爵制的时候就站出来抗议,而不是等东北六军已经军心涣散的时候,才幡然醒怡。”
*
“陛下,你不喜欢的那位张宗之将军,他来京之前已经替你在东北枢要之地布了防,以备不测。”温离岸笑了笑,转过羽扇,扇柄直指沧州鹤城。
“张将军的人就一定能确保鹤城的兵权顺利交接吗?”祁染问道。
“交不交兵不重要。”温离岸道,“只要这道密诏摆到明面上,两军主将远在千里之外无法立刻获得真实消息,那么他们之间必然会生出嫌隙。”
祁染握起卷轴,手心的汗水濡湿巾帛:“可他们都是为国家卖过命的老将,朕这样做,他们知道了不会心寒么。”
“这些事可以是陛下做,也可以是臣做。”温离岸道,“由陛下来做好些,这样朝臣才会知道敬畏陛下。”
祁染顿觉喉咙干涩,咽下一口津液。
“朕……”祁染道,“朕还需要做什么。”
在祁染没有底气出招的时候,却感受到来自温离岸的鞭策目光。
月光透过屏风水墨画映在温离岸的琥珀色眼瞳里,亮如一池春水。
祁染闭眼,深深呼吸,喉结动了动。
金戈铁马从脑海中闪过。
祁染坚定语气,重复问道:“相父,还有第五步吗?”
“有。”温离岸躬身道,“朝会之时,请陛下——杯酒释兵权。”
*
京郊官驿,院子里的羔羊全身烤得金黄酥脆,空气中肉香四溢,却只有靠近羊腿的一部分有切动的痕迹。
张宗之送走多年袍泽之友,站在炉火前,长叹一口气。
在这一夜的这一间小院里,东北六军的将领彻底被温离岸两年来的春风化雨所征服——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接受朝廷抚恤,实施裁军。
*
问完军务,天色已晚。
风吹花叶沙沙作响。
水墨屏风之后有几个人影一一阮六和楚七早早就在恭候御驾回宫。
“朝会的时候,陛下不要急着发话。”温离岸收起书卷,准备起身,“等所有人的意见都达成一致,陛下再做一个总结,就可以了。”
祁染不想回宫,往温离岸身边挪了一下。
从小对温离岸的崇拜让他始终都很难相信,这个谈笑间总揽天下的男人终有一天会悄无声息地离开世间。
——明明他的气色白里透红,那么好看。
祁染心里想念,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了一下温离岸的脸。
“陛下。”温离岸憧憬着天子亲政的画面,突然被这么一挠,跌回现实,“臣再说一遍,陛下以后不可这样,会吓到臣子的。”
祁染道:“那朕也再说一遍,没有别的臣子,朕只对相父这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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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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