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说出口,秦邺已经有些后悔了。他懊恼地移开视线,没能再迎着周清的注视,只是想着自己今天表现的有种人机感。
对话和反应都被植入身体,哪怕是面对周清,依旧没有点活人的气息。
不知道是不是早早离开秦家的缘故,在这方面,秦黍做得要比他好得多。
上次见面秦邺就发现了,秦黍整个人都比他要更为活泛。
在漫长的沉默里,至少对于秦邺来说,这段沉默是很漫长的。他忍不住开始思考,自己究竟想要从周清嘴里得到什么回应,或者说,其实他只是想把这话说给周清听。
在外面的时候,秦邺总是表现得像个对一切都稳操胜券的都市精英,所以无论是合作伙伴还是辉业这边的长辈,都对他青睐有加。
这个外面,指的是周清的家门之外,包括秦邺自己的家里。
可秦邺知道自己不是那样的人。
他觉得自己像是有表演人格,明明成长经历注定了他不会是自信心十足的人,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工作更为顺利,他才被迫展现出了为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的人们所喜爱的合作伙伴应有的品质。
这种表演,他持续了近十年,现在已经熟门熟路,连表演痕迹都轻不可见。
可今天,他说话不经大脑,先将假象挑破了。
头一次在周清面前显得弱势,秦邺难免有些惴惴不安。他指尖轻轻点在桌面上,没有发出声响,节奏也很是混乱。
直到周清开口,声音一如往常。
“那我可以去国外找他,请他吃饭。”周清说,“不过以后的事情,怎么说得准呢?”
“你才二十九岁,秦邺,你还有无限的可能。”
听见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秦邺恍惚觉得自己像是被注入了力量。
虽然这话说起来有些玄乎,于他这种人而言也有些不切实际,但事实就是听见周清说他还有无限可能的时候,他突然有了点想哭的冲动。
他只能埋头吃饭,借此阻止自己露出失态的表情,等到压下眼眶的热度,这才道:“希望我们可以有机会,一起吃个饭。”
周清没有应声,秦邺也没有察觉到有任何不对。
这个晚上,等到周清睡着之后,秦邺从床上爬起来,吃了比以往更大剂量的药。
他坐在客厅落地窗前的地毯上,双腿盘着,借着晴朗的月色和昏黄的壁灯检查那一手把的药片,确认无误,一股脑全部倒进了嘴里。
坚硬的药片进了嘴里,沾了一点唾沫,整个口腔乃至呼吸都带了股让人想要作呕的苦味。秦邺面不改色地喝了口水,温水将药片送进喉咙里,可狭窄的喉管却无法干脆的容纳那么多的药片通行。
最后被咽下去一些,还有一些,挂在嗓子眼儿,不上不下。
呕吐的冲动更为明显了,秦邺一手反撑着身体仰起头,另一手紧紧握着脖颈,胡乱揉了揉,因为力道过大,手背到小臂的青筋欧尽数浮现出来。
这个过程中,他反复做着吞咽的动作,喉结上下滑动,线条锋利,透着股白日里未曾有过的颓败和病态。
好不容易将药片全部咽了下去,秦邺晃了晃脑袋,从地毯上爬了起来。他轻手轻脚地往卧室里走,可不知怎么的,这次他站在门口,借着那一线的光亮看着床上隆起的被子包,半晌没能继续往里走。
直到周清被光亮惊扰了,瓮声瓮气地叫他,“你干嘛啊……”
他终于放下心来,一步跨进卧室里,反手关上门,不顾周清的抗拒,钻进了周清的被窝里。
“地暖太燥了,我去喝了口水。”
又被搂进怀里了,半梦半醒之间,周清也懒得挣扎。他翻了个身,任由秦邺的胸膛紧贴着他的脊背,“那你明天睡客厅,客厅的温度低一点。”
秦邺不答应,等到周清的呼吸重新趋于平稳,亲过那片薄薄的耳垂,才睡过去。
***
周末,周清收到了Ami的消息,保卫科的工作人员查到了接走尼龙包和工具箱的人。
只是两个很普通的市场部的小员工而已。
那两个人的履历很干净,是秋季才刚刚进入辉业的新职员,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很安分。
据那两个员工说,这次他们做了刘书澈的接应人,只是因为他们知道刘书澈是秦邺的生活助理,他们没想到刘书澈嘱托他们带出去的东西有问题,只是听刘书澈的命令做事情而已。
他无奈,只能问秦邺,“刘书澈的事情,要怎么处理?”
秦邺还是坐在地毯上打游戏,听见周清的问题,头也不回道:“之后再说吧,先让他停职。”
周清点点头,敲了一会儿键盘,突然又像是想起来什么,“所以那个每个月底都有的养护工作,到底是不是真的?”
秦邺不说话,眼看着自己操作的跑车在转弯时翻出赛道,这才哀嚎一声,仰面躺在了地毯上。
周清啧声,“我问你话呢!”
秦邺叹气,“当然有啊,家具需要养护的,不然你以为几年过去了,怎么还像新的一样。”
周清不再说话,沉默着压下了心头的情绪。
他知道,秦邺的事情,他本来就没必要事无巨细的知晓。哪怕他是秦邺的特助,可秦邺生活上的事情一直是刘书澈在管理,所以办公室和休息室的养护工作,他不知道也不足为奇。
就算他给秦邺挑了两年的衣服,那也只是因为秦邺终于认同了他的审美!
“你敲键盘那么用力干嘛?键盘寿命都短了。”
周清横眼,“那你想要我敲你的脑门儿?”
秦邺沉默一瞬,撑着地毯转身,面朝着周清道:“你有没有觉得,你现在越来越不把我当老板了?”
周清面无表情地看了看秦邺手边的游戏手柄和零食,再看看自己手边的咖啡、笔记本电脑和文件,学着秦邺的样子假笑了一下,又很快抹平嘴角。
“你看看你现在哪儿有个老板的样子。”
说起这个,周清就来气。
他对辉业有雏鸟情节,总想着要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辉业发展得更好。原本他只是打算掏一点秦邺的家底让自己过得好一些而已,可一周多过去,他回过神来一看,发现自己已经彻底沦为了辉业的牛马。
比之前秦邺在公司的时候更甚。
没办法啊!秦邺太配合他了!放权放得很彻底,以至于现在公司大大小小的决策,他都有了话语权!
他有了话语权,当然就想做实事!
每天工作的时候,周清都痛苦又快乐。
他清楚自己没多久好活了,一点都不想把所剩无几的生命用来给辉业当牛做马。
可每次在公司做出一点成绩来的时候,他又很骄傲,很兴奋!
一周多过去,彻底熟悉了快节奏又过分充实的工作,周清觉得自己已经快要人格分裂了。
一个他扬起皮鞭甩得啪啪作响,叫嚣着催他赶紧拿钱跑路,去北河寻找一块风水宝地做墓地。
另一个他则双手叉腰一脸得瑟,扬起下巴用鼻孔看他,每一个眼神都传递出“不愧是我”的意思。
让他很煎熬,很为难。
而这份煎熬和为难在看见秦邺把他家当度假胜地的时候,都转为了怨愤。
这个人到底有没有一点辉业是他家公司的自觉啊?!
周清板着脸,无情地指了指桌上空空如也的咖啡壶,“给我煮一壶咖啡来。”
为了避免周清再向自己露出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假笑来,秦邺顺从起身,拿着咖啡壶进到了厨房里。
周清一个人在客厅办公,不多时,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他拿过来一看,发现事情变得难办起来了。
苏向阳,也就是他那个在北河定居的朋友,发消息告知他,明天他就要到邺城来了。
这个总结,周清做得很客气很书面,实则苏向阳的措辞要更为“日常化”一些。
【苏向阳:你是不是没去做检查?】
【苏向阳:别怕,义父明天就来看你了,把你家里朝向最好面积最大的卧室给我收拾出来,等义父大驾光临吧。】
周清:……
面积最大、朝向最好的卧室?难道要他和秦邺滚去次卧睡觉?
不不不,现在他不应该想这个,现在的重点是秦邺在他家里,他怎么让苏向阳过来住?
周清幻想了一下,两个人见面的四句话。
苏向阳:“你好,我是这小子的义父。”
秦邺:“你好,我是周清的老板。”
苏向阳:“我过来主要是因为他说他身体不适。”
秦邺:“我在这儿是因为他把我囚禁了。”
幻想结束,周清倒吸一口凉气,感觉自己从未面临过如此严峻的挑战。
在秦邺端着咖啡壶走过来的那十几秒里,他仔细思考了一下拉苏向阳做自己的共犯的成功率,和干脆把秦邺捆在卧室里不让秦邺和苏向阳碰面的成功率比起来,到底哪个高。
最后到底是残存的微末的良心占了上风,让他给苏向阳回了消息。
【周清:或许你可以住酒店吗?我掏钱,给你订市里最好的酒店。】
消息发出去,五分钟没能收到回复,就在周清提心吊胆已经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苏向阳的回复让他提起来的心直接死了。
【苏向阳:家里有人?那我必定上门。】
秦邺刚把咖啡放在桌上,就看见周清面色痛苦的捂着肚子倒在了沙发上。他心里一紧,快步走过去,“怎么了?不舒服?”
周清苦着脸点点头,就是不想说话。
压力太大,感觉胃要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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