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正在太庙祭祀,见崔衍昭进来,轻轻抬了下眼,随后将视线移开。
她年纪轻,比刚登基的崔衍昭大不了几岁,可从崔衍昭见到的时候就是一幅脆弱、萧条,全无生气的模样。
崔衍昭向她问好,心里有些无奈。
他甚至都没和这个名义上的养母完整说过几句话。
已至夏时,外间气候温暖,太庙里却是冷飕飕的,崔衍昭每次进来都觉得像在冬天。
其实也就是太庙没什么人进出,又晒不到太阳,再加一点心理作用的因素。
太庙很安静。
崔衍昭开始思考。
加封还是要加封的,而且不能拖太久,万一王适安还没等到走完流程就去世了怎么办?
这也不是没有先例,前朝的前朝的前朝就有一位权臣没等到九锡就含恨而终。
崔衍昭对自己的能力有清楚的认知,他穿越前只是普通的大学生,不可能穿越后忽然就能大杀四方,开创盛世。
他又没有挂。
加上经验总结,他大概和前几任一样活不到两年,没必要瞎折腾。
太后他肯定会孝顺,答应的事情他不会反悔,合适的时候他还可以献祭一下自己,让太后安稳度过余生。
不过在彻底下定决心之前,还是要看看王适安的为人,如果是那种凶狠残暴、不讲道理的,加封的事他还是拖一拖吧,最好拖到王适安发生意外。
现在可以做的,就是召王适安回建康,为他举办庆功宴,宴会上了解这个人。
虽然这种拖延的行为肯定会掉好感,但从两次奏章看,王适安是个很自信的人,所以肯定会参加。
只要人来了就行,事后颁发诏书多奖励一点,应该也能安抚到。
想清楚目前的难题之后,崔衍昭开始放空。
天色近暮,崔衍昭回过神,另一边太后的位子上已经空空如也。
崔衍昭召来侍人,让出宫把今天吵得最激烈的几个都叫来。
商量好了就立刻传召筹备庆功宴。
益州。
车辆载的不止辎重,还有蜀锦、玉石、犀角,等等,堪称满载而归。
“将军如今灭除李汉、攻克益州,想必声望大增,不知日后有何打算?”
行军司马左寓问道。
被他询问的青年将军披挂盔甲,神貌英武,身姿挺拔,闻言远望山林,笑容间颇有几分危险:“得封大将军,拜开府仪同三司之后,我便请旨北伐。”
左寓:“将军取乱侮亡1,功在社稷,自然当晋封大将军之位。”
以前差一口气,现在加上这次灭亡一国的功绩,王适安升大将军绰绰有余。
等北伐打出战果,功绩与先帝相差无几后,王适安便可以上表要求裂土封王,正式走入受禅程序。
他们这些拥有从龙之功的人,何愁没有前途?
左寓觉得日子很有盼头。
直到收到朝中的诏书。
王适安:“……”
左寓:“……”
其他亲信:“……”
“将军,”左寓犹疑道:“将军战功已经足够,朝廷按理应该加封,难道是朝中有人作梗?”
他倒没想崔衍昭的原因,一个刚上台半个月的皇帝,还不足以左右世家的意见。
不提加封,只提召王适安入建康庆功。
没有加官进禄的实质奖励,唯给个空中楼阁似的庆功宴,打压之意毫不遮掩。
王适安按捺愤怒的心绪,冷笑道:“朝堂诸公早已疑心于我,招致针对也不奇怪。”
他问左寓:“士继,你认为我是否该奉召参宴?”
士继是左寓的字。
不等左寓回答,王适安又道:“我当然要去!我倒要看看,庙堂诸公,是谁在阻我前路?”
“母后可要前去安西将军的庆功宴?”
崔衍昭再次试图邀请太后。
太后再次拒绝:“不必。”
大概是拒绝多了过意不去,这次还补了一句:“皇上费心了。”
“好吧。”再一意孤行地邀请下去就不礼貌了,崔衍昭只能离开。
他和太后到现在都没完整说过几句话,虽然名义上是母子,其实相互之间比陌生人还要疏远。
崔衍昭决定抽空和大臣们商量一下,如果他们家里有能够串门的女眷,就让她们多进宫探望太后。
他感觉单凭他个人的力量是不够让太后脱离自闭的。
到达宴会场地,崔衍昭发现几个人在悄悄地耳语。
但是大概是宴会主角没到,没什么顾忌,声音比一般耳语稍大,崔衍昭听得清清楚楚。
“终究还是让适安那小贼得以加封,我们以后要更加小心。”
“也不知道尚书令是怎么回事,竟然真的未做阻挠。”
“……”
崔衍昭走进场地。
“陛下——”已经到场的臣子们纷纷起身,虽然在他们看来崔衍昭没有实权,只是挂个皇帝虚名,但面子工程还是要做好的。
崔衍昭坐在上首:“今日只为给安西将军庆功,诸卿不必在意朕。”
“……”
小插曲过后,气氛重新火热起来,许多人忍不住在下方偷偷说起话来。
刚才两个耳语的接着道:“我还是觉得很奇怪,往日最针对王适安的几位大人,居然都未有反对。”
崔衍昭:“……”
他当时只是给那几个争论最激烈的人破了下窗而已。
首先是对反对加封一方,他表示他一定要加封王适安,而且是立刻、现在、马上。
等这群人一个个面露难色,再提出先举办庆功宴,试探过王适安忠心再加封的办法。
搞定这一方,然后再召见支持加封的一方,表示已经答应不加封。
同样地,在他们不知所措时,提出先举办庆功宴,安抚一下对面的办法。
总之,一番操作下来,正方和反方都获得了胜利。
这种操作还是很看运气的,其中但凡有一个直接掀桌子,他都做不了破窗人。
还好因为经历前面频繁的政权变动,现在的世家也偏向于求稳,没有和他硬刚。
崔衍昭思考着,几乎又要放空了。
正好王适安带着左寓,一路走到崔衍昭几案旁。
“臣安西将军王适安——”
崔衍昭赶紧起身扶住王适安:“今日宴会便是为贤卿庆功,不用多礼了。”
然后对跟在王适安身后的左寓说:“你也是,不必多礼。”
左寓:“谢——”
刚开口就被崔衍昭打断:“不用谢。”
左寓一向对答敏捷,此时却有些无语之感:“……”
王适安对崔衍昭没别的想法,只觉得当时那个某某臣对崔衍昭的外貌形容还挺准确。
确实美貌。
他往常打量他人,第一眼都会注意他们的神态、表情,思考他们的心理活动。
唯独今天看到崔衍昭,乍然间注意到的只是崔衍昭殊美的外貌,至于崔衍昭面对他是何表情,心中毫无印象。
王适安多看了崔衍昭一会,总算让注意力集中到崔衍昭表情上。
眼眸平静幽黑,像是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挤压在一起,难辨分明。
竟有些看不透。
“将军,该入座了。”左寓在他背后小声提醒。
王适安来得最晚,在他入座后,宴会终于开始。
因为不是正式的宴会,场地也开设在殿外,不一会儿,就有大臣离开自己的坐席,和要好的朋友勾肩搭背。
甚至还有三五成群跑到水池旁边从袖子里摸出钓竿,开始钓鱼的。
崔衍昭:“……”好自在啊。
风雅、旷达,他懂。
“陛下,”王适安举杯,“独乐不如众乐,臣劝陛下酒。”
英俊面庞虽然带着笑,眼瞳却定定盯着崔衍昭,似是逼迫。
崔衍昭沉默。
古代的酒喝的时候没事,但后劲很大,崔衍昭担心出意外,从始至终没碰过斟满的酒杯。
没想到会被人劝酒。
王适安攥紧手中酒杯,眸现冷色:“陛下莫非……”
短暂僵持间,已有数人向这方看来。
崔衍昭微笑着执起酒杯。
“既然是贤卿相劝,朕怎可辜负?”
一饮而尽。
惹到他,那可算是踢到棉花了。
王适安未想崔衍昭竟会直接让步,神情一滞,不甚甘心地重新入座。
看到这一幕的大臣:……
陛下如此软弱,而安西将军却如此狂妄!
崔衍昭放下杯子,其实酒还是很甜的,难怪古人喜欢喝。
就是劲有点大。
崔衍昭感觉眼前场景开始打转,头脑昏昏沉沉,想原地昏睡过去。
也不至于起效这么快吧。
难道他这个身体酒精过敏?
大庭广众昏过去也不合适,他还要脸,总不能让臣下议论他这个皇帝才一杯酒就醉了。
崔衍昭强撑精神:“朕身体不适,诸卿自便。”
说完就一边偷偷掐胳膊一边离开,只是因为身体原因走得很慢。
群臣都发觉崔衍昭的背影格外沉重。
唉,说起来,陛下也不过是继位不到一月的孩子。
从小没有父母,唯一有血缘关系的叔叔也崩逝了,还没读过书,没什么文化……
一时之间,王适安这边承受了各种各样的视线,多数还是谴责的。
左寓也忍不住劝道:“将军,他如今好歹是陛下……”
王适安一手执着精美的酒壶,面沉如水。
他把酒壶拍在桌上,巨大声响震得不少人赶紧把头转回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紧接着,王适安也离席了。
1取乱侮亡:古代国家的一种自视正义的对外策略。谓夺取政治荒乱的国家,侵侮将亡的国家。
出自《尚书·仲虺之诰》:“佑贤辅德,显忠遂良,兼弱攻昧,取乱侮亡,推亡固存,邦乃其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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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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