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见吗?王爷。”
宣今昭平静地向城墙下注视了一阵,道:“告诉他,本王正在议事。”
“是。”安平应完,见宣今昭没有挪动步伐的意思,“……殿下,不是在议事吗?”
宣今昭轻轻一笑,依旧不动。
传信的副官奔至马前,矫健漂亮的黑马已经被迫停留许久,此时正躁动地喷鼻踢踏,可起伏之中马上人的双肩仍然稳稳的岿然不动。
副官报完就走,含章王没叫他带话回来,他自然也不必等。
周放被当面赏闭门羹,却半分没有不悦,反而哈哈大笑起来,马鞭指城墙,高声道:“含章王议什么呢!不如大开城门,让我也听上一听!”
“轻狂。”安平手压刀柄,冷冷地道。
宣今昭目送那道烈火般的身影朗声大笑,马蹄声急促而去。
她瞥了安平一眼:“有意思,查他。”
此时夜色已浓,风沙刮旗仿若鬼哭,说是明早要检查粮草需得早起,可如今宣今昭却有些睡不着了。
她偶尔会心情大好善心大发,做一点不图利益的好事,比方说此时,挑一个生不如死的人爽快地了结性命。
城墙地下的牢房里押着这次围城之战中揪出的章武王军细作,统共五人,垂头挂在刑架上,皆还吊着最后一口气。
“方才又给一人钻凿了片刻,五个就都受不住供了。”刑官道。
宣今昭听完口供,笑着夸了刑官两句。正转身要走时,忽听一人声嘶力竭地“嗬”了两下,便负着手回头望去,却见那人面上还剩几个血窟窿,下半张脸失了皮肤,露出全部牙齿,不由皱起眉头。
她默不作声地扫了一眼,发现最边上有个面部完好、颇有几分清秀的少年,忍不住上前扶正他的脸仔细看了两眼,低声道:“真可怜的孩子,这辈子做什么不好。”
语毕,她一手卡住这人的脖子,向后一扭,再一松,那脑袋与身体便只剩层皮连着,披头散发地垂挂在一边。
出地牢时,烛火通明。她眯着眼适应了一下,再睁开时,只见自己那位身形修长的裴公子,分花拂柳,一路走来。
裴牵机从容平淡,将手里拿的外衫给她披上,正好盖住衣角上的血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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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琅琊和章武王军对垒十日之后,也是周放将军来城门处第二日,章武王军后方又增援三千军,宣今昭不得已退回了临沂城内。
宣今昭知道是那位桀骜不驯的少年将军在给她加码,却并不着急。
临沂实际上已经成为空城,而守城战仰赖的绝不仅仅是军力,更是人力和物力,宣今昭帐中不少人已经提议后撤固县,那里已经备好了粮草和两城的百姓,正可以诱敌深入、一举歼灭之。
——先前宣今昭也是这样打算,可事到临头,她却还是道:“若能再守几日,就再守几日。”
自然,谁也不愿意章武王军早一日靠近昭都,于是临沂城外用抛布的方式设铁蒺藜,章武王军若再靠近则会遇到投石车和城外的弩兵营,城壕护城河下设木刺,城中道路除了风扬起的沙尘外,更有几重拒马枪。
“倘若城门失守,我们也巷战到最后一刻才撤离。”宣今昭这样下令,“城墙上设置岗哨,士兵衔枚听令,无故不得离岗,用饭如厕,不得单独行动,违令者斩。”
去年周放大军攻来后,宣今昭一直在想杜仲应对的得失。据她所知,有一个县的守城将士因为约束不足,叛逃至章武王军营中,另有一个县,因为县令不依军法从事,宽恕了士兵的罪过,士兵之中交头接耳,反而滋生怨望,引发哗变。
宣今昭的命令,她从含章带来的部下自然听从,可一向在临沂县令指挥下的临沂守军却有些埋怨,守城时不得讲话、不能下城楼、更不能随意走动,分明他们有整整一座空城可以来去,却始终被宣今昭限制在城门楼上。
这样在连绵不断的投石声中过去两日,临沂县令终于鼓起勇气去找宣今昭,按理说宣今昭应当一直留在城墙角楼上。
可是县令去找时,守门的女官安平却道:“王爷不在,有事的话报我就好。”
这些天县令也明白宣今昭是什么人物了,她既不是街头巷尾所说的那种因为一时兴起出来丢人现眼的那种傀儡,也不是仗着自己宗亲身份招摇撞骗的庸才,县令在城外军营,看到宣今昭斩对方奸细,刀落下去眼睛都不眨。
此时不用直面那个活阎王,县令是挺乐意的,他道:“安平副官,有军士说,守城纪律可否宽限一二,这偌大个临沂城,就算下城楼用饭如厕,其实也不废什么事的。”
安平听闻,点点头,问他:“我知道了。”
随后她自顾自往县令的来处去,县令还以为她是要代传宣今昭的军令,赶紧跟上,谁知到了地方,士兵拿下口中草叶,问“殿下怎么说”时,安平突然拔出刀来,对他道:“王爷有令,士兵衔枚,你为什么多话?”
县令见状,吓了一大跳,赶忙对安平道:“安平女官!守城之时,你斩杀自己人,就不怕士兵有怨气吗?”
“王爷说了,违令者斩。”安平冷冰冰地道,她的刀倏然挪到县令的脖子上,她道,“我连杜仲都斩杀了,还怕斩你们吗?”
杜仲?杜仲不是被马贼杀的吗?
安平的话并不大声,但是一时城墙上不论士兵还是县令,全部听见了。懂事的士兵已经重新咬住了草叶,不再吭声,县令在安平刀下,好半天回过神来,想清楚杜仲之死的事情,赶紧咽了口水,退到后头去了。
“发生什么事了?”
不远处,宣今昭和裴牵机一道过来,县令听见她的脚步声,再看她脸上一点笑影也没有,心里打鼓,总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需要被灭口的事,赶忙说了声“无事”,转身离开了。
宣今昭哪里不知临沂这处的守卫如何,杜仲治下的膏粱子弟罢了,他们还当这世道是承平日久呢。
宣今昭故意来迟两步,也是等着安平在这群酒囊饭袋面前立立威信,她走过来,伸手拍了拍安平的肩膀,示意“做得好”。
或许她反而应当感谢这事尽早地曝露出来,守城第四日,章武王军已经清理完城外五里之内的铁蒺藜,兵临城下。
不仅如此,作为攻城一方,章武王军的军纪并没有特别严明,他们在精神紧绷的临沂城下纵酒高歌、彻夜击鼓、出言辱骂,想要引军出击。要是士兵之间怨气不曾被镇压,或许这会子已经出事也未可知。
围城第五日,有一封信被射上城楼来。
章武王在信中说,他是外门宗亲,故而早早就被先帝划在幽州之地——极言自己与宣今昭的地位悬殊,言辞恳切,又道和杜仲有杀母之仇,不夺取昭都外城、挖开杜仲的坟冢、再屠尽杜仲家眷,则誓不回兵。
还说此事和“天潢贵胄含章王”并没什么相干,他无意将含章王牵扯进来,请她回到含章、安心守业便是。
这封信无疑把她看作是偏安一隅、苟安于世的人了,不管是章武王有意讥讽还是他当真就这样小看宣今昭,宣今昭反而放下心来。
若章武王要是放弃临沂,转攻兰陵,她不知道兰陵县令能否配合她左右夹击。章武王军这样停留在临沂,像是知道不解决了她就不能继续南下攻占昭都外城,这点让她长舒一口气。
“帮我回封信吧。”宣今昭对裴牵机说道,“就说昔日于天子朝堂共奉盛世,曾与章武王有过一面之缘,今日王爷不嫌含章遭逢大难,竟惠然肯来,本王怎能不尽地主之谊而退处含章?”
自从宣今昭谢绝裴牵机过多参谋军事后,这些打仗之余的来往文书往往就由他代劳,此时裴牵机提起笔来,听完宣今昭的话,一点墨水从笔上坠下,浸入绢帛里。
“遭逢大难”无疑说的是章武王去岁藏在周氏背后发兵,今年又来,而“惠然肯来”虽有欢迎之意,却出自女子思念丈夫的情诗。
裴牵机有些无奈,摇摇头道:“从那日去陈氏始,在下早该知道殿下说话从无避讳的。”
宣今昭笑起来,忽然长叹一口气,同裴牵机确认道:“这样看来,我是拦住他了,对吧?”
裴牵机一面垂头写信,一面轻声说道:“是,殿下做得很好。”
宣今昭有些诧异,没料到自己突然被当成小孩哄了,她撑着下颌看向裴牵机,如同乌鸦看着自己衔回来的宝石,本来只是贪图他颜色漂亮、内蕴光彩,可是带回家后这颗宝石却令她感觉满室生光似的。
“他比起我来,已经走了太长太长的路。”宣今昭从前一直在纸上谈兵,现在忽然收到章武王的信,陡然感受到在真实的生命里被对手认可的恍惚。
“与其说是他是被门阀踩在脚下的落魄封王,倒不如说他是将利刃握在手里的尝胆之人,这般心机实属难得,他却偏偏对外装出一副傀儡模样,说什么因为母仇来攻城,野心都已经要砸到本王脸上了,偏偏还要为自己贴些忠孝仁善的金箔。”
——或许他自己死在这,都要从坟里爬出来挥师南下吧。
宣今昭想起曾经在皇宫中见到的章武王,那时候他是个怎样的人呢?宣今昭已经有点想不起来了,或许是个和皇室八竿子打不着,最终被发配北地的草包王爷吧,总归和今天很不一样。
信件一挥而就,裴牵机放下笔来,他走过来,把绢帛摊开放在宣今昭眼前,而后问道:“所以一开始,殿下并没打算强行带我来含章,也是因为在下无法打消殿下的猜疑吗?”
烛光摇动之间,宣今昭抬眼看他,她并没有看到他因为夜色而被扭曲的身影,裴牵机站在她眼前,正如竹一般铿然有节,身为蛇妖,或许比人世间很多士大夫和王更像是人。
她笑了笑,往他身上贴过去,耳畔可以听到裴牵机的心跳,章武王军的投石机似乎也撑不起连日运转,现在的临沂夜里并无闷雷一般的落石声,裴牵机的心跳在她耳边十分清晰。
她道:“就算这样也没关系,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你把你的心给我听了个清楚,它还没有因为那些大势背叛我,没有因为你的家族走到我的对立面,更没有因为琵琶别抱而变得迟缓和麻木……”
宣今昭侧耳倾听,觉得他的心跳声还像是一下又一下涌出的清冽的泉水。
宣今昭松开抱着他的手臂,说道:“……我想仅仅这一瞬间,就值得很多事情。”
看着她的眼睛,裴牵机忽然明白,她并不是不信任爱,而是不相信爱的长久,于是可以奋不顾身地抓住自己的当下,享受片刻的欢愉。
他在宣今昭身边坐下来,道:“可是我想让殿下明白,我要的不是这一瞬间,而是恒久不变的——”
他说到这里,取下了手指上的扳指,放在了宣今昭的手心里,他道:“殿下只要记住了江陵馆舍中的初雪和这枚扳指,不论将来殿下走到哪里,看到天涯无尽芳草时就会一直、一直想起我。”
“殿下,你会吗?”
宣今昭看着自己手心的扳指,并没将它握住,她长久地沉默,忽然想到很多事情,关于她对爱的理解,关于她年幼时和另外一个人的约定。
而后她道:“……或许我会想到裴公子在棋盘上和我势均力敌、平分秋色吧。”
这个答案和裴牵机所想的并不相同,不过也足够了,他笑了笑,低下头去,宣今昭以为他要吻自己的手指,然而他只是将唇印在了扳指上,如同一个真挚的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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