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操作间外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景陶猛然惊醒，他由蜷缩的姿势改为坐起，环顾四周。视线中出现了数个穿着白色大衣的身影，其中一人走近，防护口罩后的声音得意道：“上将，上次的A级异兽血清效果如何啊？”
后面几人从侧边冲出来，七手八脚地抓住景陶。他被人掐住脖子按在地上，左脸狰狞的伤口紧贴着地砖，擦出一条条血痕。
火燎般的疼痛顺着面颊蔓延至天灵盖，那只早就瞎了的眼睛好似也看到了一片鲜红。景陶做不出任何动作，嘴中冷冷道：“见不得人的垃圾，和你们一样。”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那人听不清楚，向前一步，半蹲下身体，问：“什么？”
感受到脖颈上的力道一松，景陶把脸从地板上撕开，直直看向对方，唇齿翕动。
“垃圾。”
“啊！！！”
————
莫平彰听到客厅发出“砰”的巨响时，正在瞌睡连天地翻阅着装修攻略。他瞬间清醒，一骨碌起床拉开床头灯，连拖鞋都没来得及穿就冲了出去。
声音的源头正蜷缩着倒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缝隙中。茶几周围一片狼藉，酒具杯碟散落一地，木质地板上洇出一大片殷红的血。
雌虫身上的绒毯胡乱被拖拽到地下，上面也沾了渗出来的血迹。他正躺在其中，身体颤抖不止，喉咙中发出痛苦的喘息。
看起来是从沙发上滚落到地面，伤口再次开裂所致。
空气中弥漫着硝石与硫磺燃烧——或者说是火药的气味，将这件屋子置于无声的战场中。
浓度好高的雌虫信息素。莫平彰抓了一张抽纸堵住鼻子，凝神感受对方的信息素流向，释放出自己的雄虫素，向于涸辙之鲋境地的雌虫小心靠近。
小车桌看见莫平彰出现，举起胳膊“werwer”地向他控诉。莫平彰向下看去，原本牢牢固定在机器人机械臂上上的章鱼仿生手像被抽了筋似的晃荡在空中。
“没按住他？”莫平彰心疼地拍了拍机器人的方脑壳，“我来，你离远一点。”
他半俯下身，缓步走向景陶，想着先把它从绒毯中扒出来。
手指接触到雌虫皮肤的一瞬间，莫平彰看到对方混沌的神色瞬间变得清明，景陶挣扎着仰起脖颈，呼吸粗重，吃力地将双臂挡在胸前。莫平彰伸手去扶，他却猛的向沙发与墙角间的夹角处拼命后退，仿佛要将自己小山般的身体挤进这片阴影中。
莫平彰这时才看清，雌虫左臂上的绷带已经脱落，和绒毯一起被牢牢绑在他的手腕与小臂处，将一双手捆住。这使得他原本筋骨具断的左臂更像一根被折了茎、只由树皮连接的枝条，随着他的挣扎而无序抽动。
看起来是自己绑上去的。
“别……别过来！”
低哑的声音从雌虫喉中嘶喊而出，不似戒备，反像是祈求。
——
又陷入发情期了。景陶在心中悲哀地想。
自从发现诱导剂为他带来的痛苦更甚于物理伤害和化学毒素后，强制发情就成了那群虫子对他最常施用的刑罚。这一世的身体体魄强健，使景陶在面对□□上剥肤椎髓的痛苦时也能维系住自己的理智；但频繁席卷的发情期和雄虫素缺失却能如虫蚁般，一口一口，轻而易举地摧毁他铸造的坚固堤坝，令他陷入精神海暴乱中。
伏下刀锋般锐利的脊背那刻，他仿佛听到隐匿在监控摄像头后那些嘲讽、淫邪的笑声。
更可怕的是，现在投向他的视线中不含半分恶意，却让他产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
别靠近我……
一股暗流迅速从下腹部沿着脊柱攀附至他全身，涌入脑中，搅动着景陶一触即溃的意识。他用手臂遮住莫平彰投向自己的视线，自欺欺人地期冀着如此便能在昔日的故人面前掩饰些什么——残破的身躯、无法自抑的丑态、还有……
——
绷带和毛毯的绳结缠得太牢固，莫平彰拽了几下，拆卸无果，拉开茶几下的工具箱翻找剪刀，准备用蛮力割开。
余光之中，他瞟见雌虫猛然翻身而起，被缚住的手臂发出“咔”的一声脆响，瞬间将绳结撕裂。天旋地转间，后背撞上坚实的地板，莫平彰松开抵住后脑的手，惊觉自己正被一个高大的身形压制在身下。
温热的气息夹着点点鲜血喷洒到他的脸颊，景陶露出犬齿，步步逼近。
一只精神海接近崩塌、失去理智的雌虫。
一只绝境中的孤狼，抓着自己唯一得手的猎物。
莫平彰全身的血液瞬间停滞，他下意识握紧手中的剪刀，刃口蹭过掌心，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随即他看到雌虫黑曜石般的瞳孔骤然缩小，扼住自己肩膀的手一松，转而去追随那只流血的手掌。
莫平彰的大脑飞速旋转起来，他将流血的手一点一点移向远处，像引诱未经驯化的野兽那样引着景陶的上肢远离自己，另一只手则避开其视线轻轻敲了两下地板，指向床头柜。
“对……很好，就是这样……”
莫平彰摸到小车桌递上的外卖，用手指小幅度抠开外层包装袋。
他感受到一个湿软的物体抵在自己掌心，刮磨起他手心的伤口，雌虫正用舌尖舔舐着他伤口处的血液。
雄虫的血液里……好像雄虫素含量特别高来着？
“真乖……”莫平彰将手掌用力一攥，附到景陶脸上，更多的血液混合着雄虫素漫溢出来。
“呃唔……”
景陶紧缩的瞳孔骤然放大，小腹剧烈起伏。
莫平彰听到一阵滴水声，他余光向下瞟，雌虫的□□洇出一小片深色水迹。
莫平彰：…………
雄虫素的效果这么显著吗？
掌心传来刺痛一阵强过一阵，雌虫尖锐的犬齿破开他的皮肤，向更深处啃食。莫平彰毫不怀疑，这只精神力近乎虫化的虫子可以维持着这个姿势，将自己的手啃下一块肉来。
再等一下……
指腹终于在外卖袋中触碰到一节粗糙似皮质的物品，莫平彰心下松了一口气，抽出白天临时买的“宠物项圈”，缓缓将其靠向景陶后颈。
攻守易式。
他腰腹发力，用手护住其后脑勺，猛地将景陶按在地上，自己则迅速跨坐到他的身上，将“宠物项圈”的卡扣用力扯开，套入景陶脖子。
“咔哒”
电子锁扣紧，一道意料之外的声音却从项圈中发出。
“雌奴信息录入成功。”
“监测到攻击性行为，启动电击模式。”
莫平彰来不及反应，只听到一声细小的嗡鸣，雌虫的身体便轰然瘫倒在他面前。
——
为什么会这样？莫平彰向受电痉挛的雌虫冲过去，拉扯项圈锁紧的卡扣，看似脆弱的卡扣纹丝不动，余电却顺着项圈未做绝缘处理的金属部分攀附至莫平彰的手臂，他瞬间失力，跌在景陶身边。
“……嘶！”莫平彰呲着牙倒吸冷气，心里把无良商家的祖宗翻来覆去骂了十八遍。
他毫不吝啬地释放出自己的信息素，几乎刺鼻的酒味充满狭小的客厅，然而雌虫却不再对此有反应，他静静地躺在地上，身上的伤口片片撕裂，鲜血再次在木质地板蔓延开，浸入莫平彰浅灰色的睡衣。
“警报：虫体生命体征极危。”
“宠物项圈”——或者说是“雌奴颈环”上的小灯闪烁数次，毫无感情的机械音传入他耳中。
莫平彰看到雌虫的眼眸正缓慢失焦，这样的生理情况预示着这只生物的生命在不可控地流失。前世他在不少人和动物的身上都见过这种情形，绝食的家雀儿、被宰来做庆功宴的猪羊、躺在母亲刀刃下的敌人和榻上的母亲，还有——那只捡来的狼。
靖宁公主曾说他是花草克星、鸟兽杀手、养啥死啥，还让他以后找伴侣找个皮实点的。他谨遵懿旨，前世三十余年真的未曾婚配，孤家寡人到殡天，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现在……他好像真的要把这只虫子养死了。
面前雌虫的身体正迅速地失去血色。生死之际，一根细细的、如蛛网般的透明丝线沿着莫平彰的指尖攀附，贴近景陶额头。白光闪烁，丝线瞬间在他的眼前消失。
萧瑟肃杀之气如怒涛卷雪般涌入莫平彰的身体中，在他的骨缝中四处冲撞。莫平彰浑身震颤，他抬手撩起被冷汗浸湿的额发，却发现雌虫的眼珠痉挛般转动了数下。
有救，还有救。莫平彰撑起被电流麻痹的手，踉跄着靠近景陶。
他的“眼前”闪过仿佛老旧显示屏信号不良时断断续续的画面，随后便看到雌虫状似驯服地跪伏在一个白衣人面前，脖颈低垂，脸颊温顺地贴近那个人的脸。
这就是……雌虫的精神海？
直至此中，莫平彰才理解了虫族对雌虫这项能力的定名精妙之处——他所站立的地方正如夜晚的江畔般辽阔而昏蒙，面前却是一条几乎干涸的河床，宽广沉重，遥遥望不到对岸。伫立的岸边不生寸草，却随处可见焦黑的灰烬堆。昆虫鳞片般无序的小光点散落在灰堆周围，光点密集处，照亮起他方才看到的情境。
雌虫温驯的动作让他隐隐觉得有些不适的违和感，他伸手擦了擦那团光点，想要看得更清楚些，银白色的蜘蛛丝线却成股从他指尖涌出，无师自通地游弋在雌虫的精神海之中。这些丝线像拼拼图一样搜集着散落的光点，把它们粘合起来，扔到河床里。明灭之间，莫平彰隐约望见龟裂的河床底部隐隐流过一丝水流，被久旱逢雨的土地吸收，片刻便消失殆尽。
原来这就是精神海修复吗？莫平彰暗暗点头，他张开五指，感受着更多的丝线缠绕着光点充斥在雌虫贫瘠的河床中。模糊的光晕变得清晰，下一刻，莫平彰便看到白衣人猛然跳起，捂着侧脸踉跄了几步又摔在地上，狼狈地打着滚，手指间已然渗出丝缕血迹。
雌虫的嘴中吐出一个东西，宛如受黥刑的面庞闪烁过一抹凛冽的笑。
是半只血淋淋的耳朵。
“和你，一样。”
莫平彰终于瞧见了雌虫那只完好的眼睛抬起，迸发出明灭火光。
纵然他的身体仍被铁链所缚、左眼蒙翳、声音低哑不可闻，但雌虫此刻流露出的神色，完全就是一把寒光凛凛的刀。
过刚易折，莫平彰的心里掠过一瞬不忍。凭借前世阅人无数的经历，他可以从这短短的半分钟内窥得，这只雌虫曾经拥有可以荡平一切的锐气和锋芒；也不难猜到将一把良刀、一身顽骨变成如今这般惨烈的模样，需要经过何种摧折。
莫平彰有些不愿去看接下来的画面。
“贱种！垃圾星的贱种！”白衣人暴怒地爬起来，冲到景陶面前，抬起脚狠狠碾向他的头部。
莫平彰想别过头，身体却如被定住般半分也动不了。他看到雌虫颈部一歪，随即被那人用沾满血的手死死掐住咽喉，嘴角不断溢出鲜血。白衣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极粗的针管，向景陶狠狠扎去，切齿道：“这次是我司专门为你研发的特效药，你可得认、真、试、用。”
“做好环境监测记录，务必在他的身上完全激发出药效。”
泛着不详蓝光的液体被迅速注射进雌虫体内。操作间逐渐寂静，伴随着渐远的私语声，莫平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控制权正在逐渐恢复。
雌虫挣扎着重新直起半跪的身体，数息后，莫平彰却看到他突然跌回地面，腹腔开始剧烈抽动。火药的气息再次蔓延进莫平彰的鼻腔。
他后知后觉，自己正在经历这只雌虫的发情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