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恒露。

当然记得。

大班时的同桌，插班生，有个外号叫小猴儿。小，又瘦，胳膊腿都是麻杆似的细，只头大，而且很圆，头发又总是剃很短，额头上的美人尖很明显，特别像课本图画里的小猴子。都是小孩子，没有恶意，只是觉着像，看别人都喊，自然忍不住。所以最后所有人都喊他小猴儿。

叶蓁臻记得他，不只是因为他有这么一个外号。

还因为她心里对他有愧。

幼儿园的时候，桑恒露不太讨人喜欢。不爱说话，总是低着头，怯怯的。现在想，他是转校过来的，换了新环境，当然不适应。但是小孩子哪知道这些。只知道他不理人。

叶蓁臻是他的同桌。给他糖果，他不要，和他说话，他不回答。

小孩子的喜恶最简单，你不和我玩，我当然也不和你玩。

叶蓁臻从不缺玩伴。

叶蓁臻生下来就很漂亮。她只当了一天皱皮红猴子，第二天就又白又滑，眼睛像葡萄，头发像绸缎。家里人把她当公主，四季都给她穿小裙子，头发上永远别着水晶发卡，抱到哪里都有人看，夸她可爱。到了幼儿园，班上的同学也把她当小公主，都想跟她玩，她到哪儿都是众星捧月。老师也最喜欢她，长得好看，聪明机灵，爱干净讲卫生，所以幼儿园有什么活动，她总是被安排在最显眼的位置。用现在的话讲，就是稳居c位。

桑恒露转学过来的那年六一儿童节，幼儿园文艺汇演，大班的节目是舞蹈。女孩穿带带水钻的白色纱裙和带钻的水晶凉鞋，头上戴水晶发卡和花冠，统一化妆，男孩穿白色衬衫短袖和背带短裤，胸前打红色小领结，男女搭档跳舞。

男生都想和叶蓁臻搭档，一群人争起来，滚到一起，又抓又咬。

只有桑恒露不争不抢，老师就把他安排给叶蓁臻当舞伴。

叶蓁臻很不情愿，和老师说想换人，老师没答应。

叶蓁臻本来就不愿意，而且桑恒露笨手笨脚，动作记不住，肢体也不协调。叶蓁臻更讨厌他了。

文艺汇演很快到了，小朋友在家长们的注视下登台。叶蓁臻在最中间，听见很多家长夸她，心里甜蜜蜜的很高兴。可是音乐响起来之后，叶蓁臻就高兴不起来了。

桑恒露还是没记全舞步，在舞台上磕磕绊绊，样子很滑稽，而且还踩到了叶蓁臻的脚。

叶蓁臻看见有家长捂着嘴笑。

肯定是笑她们两个。

叶蓁臻又羞又气，脸红得发烫。

下台之后，叶蓁臻瞪着眼睛狠狠地推了一把桑恒露一把。

桑恒露摔了很结实的一下，胳膊擦破了，流了很多血。

叶蓁臻不愿意道歉，但还是被爸爸拖到了桑恒露家里。在桑恒露家里的时候，叶蓁臻学桑恒露的样子，不抬头，也不说话。

那一天具体发生了些什么，叶蓁臻已经记不清了。当时她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后来长大了一些，读小学，应该是四年级，有一天不知怎么就想起这件事，觉得自己那时真的太过分了，心里很不好受。

她想去道歉。还写了道歉信，信纸折成了一颗爱心。

她带着那颗心去找当时幼儿园里的一个同学，问他知不知道桑恒露读哪个小学。

那个同学说，桑恒露早搬走了，他家里人工作调动他才来这个城市，工作又调动，他当然也就跟着走了。

那颗心没有送出去。

叶蓁臻再没见过桑恒露。

但是一直记着自己没有道歉。

她一直都记得他。

“当然记得啊！”叶蓁臻是真的高兴，她原本空白的脸上，缓慢地浮现出惊讶、兴奋和雀跃，还有一丝小心，“真没想到还能再见……真是好多年了……我问过□□瀚，他说你搬走了……我都不知道……”

“你找□□瀚问过我？”桑恒露看着有点发怔。

“是啊，那时候我想找你……”

“找我？”桑恒露这会儿的表情可以用呆来形容，“找我干什么？”

找你道歉。

叶蓁臻说不出口？

哪有人才见面就道歉的？而且还是时隔多年的重逢……又不是什么很亲近的人。

“找你……”

叶蓁臻一时编不出好理由，眼睛心虚地四处乱瞟。

好在这时候又有列车鬼叫进站，山崩地裂。

叶蓁臻得了救，忙说：“这里太吵了，你待会儿有事吗？没事我请你吃个饭，叫我尽个地主之谊，真是好多年没见了……真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了呢……”

“我没有事。”桑恒露陡然笑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两排牙齿，“你请我吃饭，我当然有空。”

妈的笑起来更帅了。

叶蓁臻简直被晃了眼，都有点目眩神迷了。

不行！得矜持，叫人家看见了成什么样子！

叶蓁臻立马站直了，昂首挺胸，眼神坚定，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她突然变脸，桑恒露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心里有点疑惑：“你怎么了？”

“没什么啊！”叶蓁臻用大笑掩饰尴尬，一双真诚的眼睛就那么直直地看着老同学。

这时候又有地铁进站。这一回一定得上车了，都进来了，钱肯定是得掏了，不能白掏。

“咱们车上说？”叶蓁臻试探着问桑恒露。

桑恒露答了一声好。

两个人上了车。

车上没有座位了，两个人找了个地方站着。

叶蓁臻注意到车厢里好些学生打扮的小女孩在偷偷看桑恒露，瞟一眼，转过头，和身边的朋友用眼神交流一番，然后装作不经意地转过头，再瞟过来一眼。搞得叶蓁臻也忍不住朝桑恒露看过去。

是真挺帅的。

这么一想，是真的有点惆怅。

当初他们俩站一块，谁看他啊，不都是看她？

现在反过来了。

叶蓁臻其实并没有长残，就是最近太糙了，有点潦倒，脸发黄，眼底发青，嘴角耷拉，一副倒霉相。

都是没办法的事，当牛做马哪有不憔悴的？

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叶蓁臻叹了一口气，算是收拾了心情，抬头问桑恒露：“你想吃点什么？”

桑恒露立马道：“我都行，你想吃什么？”

叶蓁臻想翻白眼，心想你最好是什么都行。

也挺好的，反正是自己出钱，当然可以吃点自己喜欢的。

“吃火锅吧，有一家店我常去，挺好的，辣锅特香。”

“好啊。”桑恒露笑着说，眉毛眼睛弯出好看优美的弧度。

妈的是真帅啊。

叶蓁臻仰头去看车顶。

火锅店就在叶蓁臻家附近，出了地铁站，叶蓁臻领着人熟门熟路地摸了过去。

这会儿正是吃饭的时候，火锅店正热闹，叶蓁臻两个人来得巧，就剩最后一个小桌了。

虽说只是一件小事，但怎么说是件好事，叶蓁臻兴致很高。

“鸳鸯锅吗？他家骨汤也挺好的，小料里有炒米，我都拿汤泡炒米，再加一点芹菜碎。”叶蓁臻扫了码，把手机递了过去，“你看吃什么？”

桑恒露这次没推辞。

差不多一分钟后，桑恒露把手机还给了叶蓁臻：“我点好了，你看有你不吃的吗？”

“我都行的，我一般不挑。”叶蓁臻说着，接过手机，点开购物车划拉，匆匆看完，兴致更高了。

“我俩还真能吃到一块去呢！”

桑恒露点了鲜切牛肉、虾滑、炸腐皮、贡菜和菌菇拼盘，全是叶蓁臻爱吃的，她自己点也就这样了。

而且他人还真挺细致周到的。点这么些东西，既不叫请客的人破费，也不叫请客的人难堪。

叶蓁臻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想，他真挺好的，自己当初怎么能干出那种事呢？

叶蓁臻问过桑恒露，又加了一份滑肉和海带苗。

没点喝的，叶蓁臻又打开微信，点进小程序，还是递给桑恒露：“你看喝什么？就在同楼层。”

桑恒露点了一份果茶。

叶蓁臻真的叹气了：“这真是……”说着也加了一份同样的果茶，“真是太巧了。”

等菜的时候，两个人说话。

“你究竟去哪儿读小学去了？”

“北京。”

“北京好呀！所以也是在北京读的大学吗？”

“不是。”桑恒露摇了下头，“离小学毕业还有两个月，爸妈把我带出国了。”

叶蓁臻是真没想到，“原来你出国了啊。”

原来真的差点再也见不到……

叶蓁臻忽然觉得侥幸，忍不住提起水壶给他倒了一杯火锅店里的柠檬水。

桑恒露拿起来喝了。

他喝了，都快喝完了，叶蓁臻才想起来，杯子好像还没涮……但是他喝了，他是不是不在意？要是他也跟她一样一时没想到呢？

有点尴尬。

叶蓁臻仓促站了起来，问：“去调个蘸碟吗？”

桑恒露也站起来，“好啊。”

两个人调了蘸碟回来，才坐下，叶蓁臻想起奶茶，打开小程序，已经做好了，叶蓁臻跟桑恒露说了一声，过去拿。回来的时候，锅已经开了，菜也都上齐了。

真挺好的。今天蛮顺。

吃的时候两个人一直说着话，都是叶蓁臻问桑恒露答。

话说得很专注，吃得很慢，一直到十一点多，两个人都还没吃完，店里却已经开始打扫卫生了。

两个人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就没有再吃，叶蓁臻去前台结账。

接过小票，叶蓁臻想着回座位拿东西，才转身，就看见桑恒露提着她的包在她身后站着，静静地看着她。

叶蓁臻赶忙说了一声谢谢，接过了包。

都已经十一点多了。

“我得回家了。”叶蓁臻道，又说：“都忘了问你，你住哪儿啊？”

“不远。”

叶蓁臻点了点头，“不远就好。”

桑恒露嗯了一声，拿出手机，说：“加个好友吧。”

聊得太投入，都忘了加个联系方式了。

叶蓁臻连忙打开微信去扫码。

加过好友。

似乎真到了要说再见的时候了。

桑恒露说：“谢谢你的招待，明天我请你出来玩。”

明天上晚班。

叶蓁臻就没说话。

“是明天有事吗？”

叶蓁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后天呢？”可能是觉得这么问不好，桑恒露顿了顿，改口问：“什么时候有空呢？”

叶蓁臻很诚实地讲，“最近不是很闲。”而且请他吃饭也不是为了要他回请。

“是有什么事吗？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都是小事，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耗时间。”

“这样啊。”

这就真的得告别了。

叶蓁臻抓了抓包带。

很多时候，有些会面，其实就是人生的最后一面。

叶蓁臻已经愧疚了许多年，总不能把这份愧疚带进坟里。

这也许就是最后一面。

“我、”

叶蓁臻一开口，桑恒露就抬起了头。

“我……”叶蓁臻吸进一口气，“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反正我是一直记着……那年儿童节，是我不好，我很早就想向你道歉，但是再也没见过你，也就一直没有机会……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当时真的年纪小，希望你……”

剩下的几个字，有些说不出口。

就这样吧，意思已经到了。

叶蓁臻把那口气吐了出来。

“再见。”

想不出更好的收场，只能转身就走。

回到家，穿过客厅里大大小小的纸箱，叶蓁臻把包撂到沙发上，嘭一声自己也坐上去。

太累了今天。

但是不困。

叶蓁臻总觉得得找个人把今天这个是说一说。

章老师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发语音。

想到什么说什么。

发了一长溜。

章老师秒回。

【有照片吗？给看看帅哥。】

不愧是章老师。

帅是真的，当然拿的出手。

不过叶蓁臻没有，也许桑恒露的朋友圈会有。

他最好没有设置什么三天可见。

好消息，没有。

坏消息，没有照片。

这个人就不发朋友圈。

完了，怎么跟章老师交代？

管桑恒露要一张？

又不是疯了。

直说吧还是。

正打字，手机顶部消息通知。

消息来自叶治杰。

叶蓁臻的爸爸叫叶治杰。

点进消息。

【蓁臻，我是你林叔叔，你爸爸现和我在一块，枫林路的会宾楼，他喝很多酒，我拉不住，你过来劝一劝，然后带他回家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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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