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嘉陵

后来很多时候他们都会在偷闲的时候聊聊天。话题不是围绕着剧本就是剧组的杂事八卦。朴嘉陵入戏,为了贴合张立后期的忧郁,常常发呆。秦檩就自顾自说自己的。秦朝成知道他俩私下老聊天还问过,秦檩倒没解释太多。

“嘉陵哥,我爸说赶进度,你今天多加了一场?”她问。

“嗯,枪,打斗。”朴嘉陵指了指自己上了一半的特效妆,嘴角画了很逼真的擦伤。

秦檩笑了:“真像。”随后自言自语一般,“真的受伤了一样呢。”

朴嘉陵听乐了,弯了弯嘴角,朝她看过去:“怎么,真把我当张立了?”

秦檩摇摇头:“你是张立,张立不是你。”

她这句话简简单单,却在朴嘉陵心里绕了一个大弯,引来一阵波涌后,随后是难以形容的一种归属般的宁静。他听见风声,吹着一切。

“你在学校成绩怎么样?”朴嘉陵说。

“还行吧。”秦檩说,“我是首影的全国第十。”

“想过拍什么电影吗以后?走什么风格?”

秦檩笑:“反正不会学我爸,太批判的我不想。”

想来也是,秦朝成不止是电影,给人感觉都是锐利的完美主义,生的女儿却是另一面的柔软。

“是吗......”朴嘉陵点点头,还没说完。

“秦檩!”有她一起进组学习的同学喊她,满头大汗找来。秦檩立刻站起来:“怎么了?”

“上次大改动的剧本,秦导说设备信号不行传输数据遗失了,编剧那边也说没存档,原稿你还有一份吗?”

“啊?”秦檩愣了愣,“我电脑?我没存过这个文件。”

编剧那边也有人来了,替秦朝成传话:“小秦,最新的剧本有的没有?”

“我没保存在我电脑里,我以为你们都有备份的。”秦檩实在是没想到,她问秦朝成要过新的剧本,但只是阅览了几下,没存在电脑里。

这东南亚好坏无常的信号总算是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剧组里开始尝试寻找解决方法,编剧组立刻决定重写,绘制新分镜。

秦檩想了想,还是立马转身去房车上找了电脑。她去网上搜方法,尝试恢复阅览记录,只能保留一个月内,还得在茫茫数据库里大找特找。她就眉头紧锁着单膝跪在地板上,抱着电脑一行行扫。

房车门没关,朴嘉陵正对着她的背影靠在台阶上歇息,她离得有点远了,背后看更显小,纤细的身影透着一股认真的韧劲。

他百无聊赖地看着,从兜里摸了一颗水果糖捻着玩。

没过一会儿,女孩便蹬蹬从车里下来,走到编剧棚子里说话,喊了一嘴:“我找到记录了,你们收一下,只有后半部分的。”

只有后半部分也行,抢救成本减轻许多。众人纷纷松了口气。“以后当场写回酒店传,搞个备用盘。”编剧组的都道,“这里信号真娘的抽风。”

“多亏了小秦檩。”也有人夸她。

秦檩根本没当回事,随意挥挥手。

回到台阶附近,朴嘉陵看着她:“找到了?”

“找到一半,凑合着用吧,这次真是意外,赶巧了没备份,又遇到信号波动。”

她的语气轻巧,一笔带过,展露出不属于年纪的波澜不惊。朴嘉陵略微意外地转眼去瞥她,女孩拔了根狗尾巴草逗流连在脚边的猫,嘴里啧啧两声,猫“咪”了一下,走掉了。

朴嘉陵心想,另一面的柔软这个定义确实是不准确的,她很聪明,也很能抗事儿。在这个同龄人普遍刚从象牙塔里放出来,浅尝辄止接触社会的年纪里,她有一点儿不含怯的挺身而出风格,是挺有意思的,也很难得一见。

和秦朝成还是像。

她在台阶的最下,朴嘉陵跟她隔了几阶,坐在上方,手臂随意搭在大腿上,一只手撑着腮。

秦檩感受到他的目光,却没有抬头,继续低头玩着草,用脚尖踢动石头,私心想一直这样站下去。

抬头等于一场破坏。

有一个夜晚,朴嘉陵夜戏刚下,外面就开始下雨。等大巴回酒店,几个演员就坐在棚子里休息。飞虫无穷无尽的,乐此不疲在附近绕来绕去,其他几人都皱着眉扇,小声说着什么。

雨模糊掉了听觉,连说话声都朦朦胧胧,听得不真切。

朴嘉陵盯着雨中一个点,旁边的演员递给他一根烟,他接了,含在唇间,牙齿轻轻咬着尾巴。

“听不见我?”

她的声音闯进来,少女的清朗。

朴嘉陵慢慢转过眼睛,她的深色短袖湿了一小片下摆,露出一段均匀的小臂,手里是一把往下滴水的伞。刘海润润的,眼睛直看着他。她刚刚叫了他一声,朴嘉陵没听见。

“小秦檩,大巴来了没?”有人看见她问。

秦檩对他们说:“还要再等会儿,现在下雨,不过估计也快了。”

于是其他人又开始说起话。

朴嘉陵说:“打伞怎么还是湿了。”

“啊,没注意。”秦檩低头看了看衣服,“我过来陪你们等会儿车。”

就这样轻描淡写略过了她的别有用心。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拨开糖纸含进嘴里,樱桃味没吃出来,很浓的糖精味,朴嘉陵说:“没给我带啊。”秦檩愣了一瞬,将糖抽出来,望着朴嘉陵。

朴嘉陵的视线落在她手上的糖上,透明的粉色,亮晶晶的。

秦檩顺着他的视线,发现他看的是她吃过的糖之后,脑子嗡嗡。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脸颊涌上一股难平复的热意。她吞吞吐吐:“演员得管理身材。”

“什么意思,我很胖?”

“没嘛,但是糖不能经常吃,对牙齿不好。”

“小小年纪说这些,自己不觉得太老成?”

“不啊。”秦檩说,“反正本来就比你年轻。”

认真的语气,冷不防正中朴嘉陵心口,他语塞了一阵,给气笑了:“行,行,这会儿知道我老了。”

“没事,男人至死是少年。”秦檩说,“现在四十多岁坚持演校园偶像的也不在少数,凭借嘉陵哥你的演技,老了不缺市场。

“......”

小小年纪,说起话来跟个机关枪似的,什么词儿都往外蹦。偏生朴嘉陵还受用得很,听笑了:“当你夸我了。”

他凑过身,嘴里还含着那根烟,秦檩叼着棒棒糖,雨夜里,此情此景倒是违和又相衬,好像两个对着抽烟的人。朴嘉陵的呼吸慢慢近了,她感受到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脸庞,于是秦檩别开头。

朴嘉陵直起腰,他们的距离拉开,刚才的靠近仿佛是她的幻觉。

“嘉陵哥。”

“怎么。”

“你是重庆人吗?”

“哈哈,”朴嘉陵淡淡笑了两声,“我妈是,很容易猜吧。”

嘉陵江汇往重庆。

是很容易猜,秦檩说:“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啊。”她喃喃自语一般。

朴嘉陵的目光一下柔和许多,垂下眼睛,将烟夹在手指间,雨还没停,他们听了一分钟的雨声,无人开口。

”你的也很好听。”他半晌接上。

要不是语气很郑重,秦檩还以为是简单客套的有来有往。她说:“谢谢。”

朴嘉陵借了火,点起烟来。

蒙蒙的雨里,她第一次看他抽烟,安静地,一口口将它们吸入肺中,无法形容那究竟是怎样的一幕。她终于理解怎么样的一个人是电影的本身。

他身上浑然天成的故事感,总让她琢磨不透,想要靠近。那股神秘——她有时候很有探索精神,像野心勃勃的小狮子,想将它们尽数抓住。

后面,景象模糊,她忘记具体站了多久,又简单说了几句什么。她只记得她看见他吸烟时自己脑子里的想法。

让这个夏天长一点,再长一点。

这点萍水相逢的缘分就是细细的丝,一分离,她没有机会再靠近。

她心知肚明自己对朴嘉陵不对劲,剧组里遇见的男演员多,对她好的也不少。可朴嘉陵最特殊,她在他面前有没来由的表现欲和表达欲,希望得到共鸣的渴求。

但那又如何呢?

朴嘉陵杀青的那天最难忘。

最后一场戏在不停下雨。那是《长草高飞》的经典开头。远处的荒地长草飘飞,夏雨沉闷而嘈杂,张立灰头土脸蹲在草垛堆后面,仰着头用脸接水。

凉凉的雨水顺凸出的锁骨汇聚在一起,混着灰土往下淌。他皱巴巴的背心就湿着贴在身上,清瘦的背部线条一动,抱膝盖缩在一起。像一只躲雨的狗。

“阿立!”

远远传来他妈的叫喊,妇女找不见人影,吊着尖嗓子:“饭要好了,你人呢!”

张立的鼻子动了动,又抬起头来,眼睛盯着前面瘸腿的大黑狗。黑狗朝他叫了一声,往屋檐下躲了躲。

张立笑了。这一笑,竟然把少年的味道笑了出来,全是干净的狡猾。张立只有一身来不及催熟的傲骨,未知又多舛的命运就毫不留情地往前走。他发自真心的笑全片只有开头这么一个。

他眼睫毛上全是湿漉漉的水珠,张立没管,从旁边捡了个小石子往黑狗前一丢,没砸着,他撑着膝盖站起来了。

黑狗冲他龇牙咧嘴,一点好脸不给,张立也懒得搭理。

雨越来越大。

妇人又叫了一声,这次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张立抬脚走去,声音不高不低:“来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便停住了。

雨还在下,大颗大颗地往下砸,顺着他的眉骨,顺着唇角,把他浑身浸透了,谁也分不清他有没有哭。

秦朝成喊了卡,全场静默无声。

半晌,是秦朝成先站起来,有人带头鼓掌,全剧组鼓了一片。随后立马有助理撑伞递毛巾和外套,秦檩抱着花过去给他,朴嘉陵这次出戏很快,接过来垂眼跟她说谢谢。秦檩还停在他那个笑里没出来,直愣愣盯着他的眼睛看。

朴嘉陵眼尾微翘,有点凤眼的意思,但却不是媚,加上眼型狭长,凌厉感很重。不过他为人随性也敬业,给人感觉舒服,没人会觉得他凶。大家纷纷不见外地上前祝贺,还下着雨,棚里推出蛋糕车。朴嘉陵给大家分,顺便落实晚上的杀青宴。

这么多年后秦檩也把当时的感受忘得差不多了,总之她也没融入人群,一个人回了房车,隔着窗户上滚动的水珠看了很久。可能是在想她和朴嘉陵以后都见不着了吧。或许,或许他们会再见,会以秦朝成的女儿和演员朴嘉陵的身份见,极小极小的概率以导演秦檩和演员朴嘉陵的身份见,什么都好,但不会是以名正言顺的朋友身份。秦檩平时不矫情,什么事都好说,到这会儿也多愁善感想了很多。翻来覆去都是:还好她那些难以言喻的情感从始至终无人知晓,她也从未宣之于口。孔雀蓝的天落下,他们也回不到这个夏天,至少曾经凑在一起说的话都散在了长草高长的原野,散在又热又湿的风里。

那天晚上秦檩还是去了杀青宴。她本来没想去的,看见朴嘉陵就要想很多。等出现在包厢门口的时候,里面没一个人能招呼她,全喝得烂醉。几个导演搂着朴嘉陵勾肩搭背,演员们毫无顾忌嘻嘻哈哈大笑,还有人叫:吹一瓶吹一瓶!朴嘉陵站在原地踩不着地晃了一下,秦檩心一紧差点冲进去,还好最后是扶住了。

她没见过朴嘉陵这个样子。脸很红,从耳廓红到脖子,眼睫垂下,什么话也没讲,捏着杯子仰头就灌。喉结艰难滚动着,周围肆意叫好,一片烟雾缭绕里,她看见他手边七歪八倒的空酒瓶,占了他身前全部位置。秦朝成早喝上头了,这时候就拿着烟懒懒地笑。

他喝完的时候酒瓶从手里滚掉了,胸膛剧烈起伏几下,说:“失陪。”便跌跌撞撞往门口来。好几个人都要拦他没拦住,他一下栽进秦檩怀里。

一米八的成年男性,秦檩真接不住,错愕地往后倒了几步。包厢里没人清醒看见她,都唏嘘朴嘉陵酒量不行。身前压着的男人呼吸急促,扫过她脖子的气息全是酒气。秦檩不敢想他喝了多少,忽然腰上一沉,男人的手直接裹上来,勾着抱了个满怀。

秦檩的脑子里百花齐放,一瞬间烟花满天。她一点反抗意识没有,压到墙边呆愣着由他抱。朴嘉陵一开始真不老实,手上上下下乱摸,但又不是有意识的流氓。你能很清楚知道他现在根本就没思考能力,全凭本能一样把人从腰到脖子都摸了一遍,和检查一只猫崽子健不健康似的。秦檩全身鸡皮疙瘩起来了,还没来得及脸红,就被人重重地拍打了一下脊背。

那一拍用了十乘十力道,拍个哥们都没这样豪横。秦檩一口血给他拍出来,没来得及把他拉起来叫清醒,朴嘉陵突然皱起眉推开她,捂住了嘴唇。

秦檩总不能让他在走廊上吐,拉他就往前台去,一路上朴嘉陵都是要吐不吐的状态,秦檩提心吊胆,等看服务生陪他进了厕所才松了口气。

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她从包里把一个盒子拿出来左右翻看。

为了漂亮,她穿了一件很喜欢的短连衣裙,还特意画了点淡妆。谁知道来晚了,不仅包厢没那个氛围,当事人摸了两下还吐得天昏地暗。

都什么事儿。

她还自己郁闷呢,过了一会儿,身边突然坐下一个人,酒气浓得不可忽视。秦檩有点不敢想,等真正对上朴嘉陵那双极其有辨识度的眼睛,内心又变得无比平静。

朴嘉陵吐完还漱口洗脸了,总之脸庞的红都褪下来不少,可眼神还是无聚焦的,迷离得很明显。

秦檩也管不上他究竟有没有断片的毛病了。或许有,明天太阳一升起这篇他们都可以揭过。或许没有,没有秦檩就会很难堪,至少一年之内她都该躲着朴嘉陵走。总之她那一刻是没管,因为朴嘉陵的眼睛有点红,睫毛湿漉漉的,脸往下滴水,和最后一场戏被雨打湿的时候很像。

像小狗。像张立。

秦檩把盒子递到他手里,朴嘉陵手里都没劲,一直低头看着那个盒子,手指动了动,又乖乖看回她。秦檩知道他没意识,说不准待会儿就扔哪个旮旯了,又自己把盒子拿回来了。那个盒子在他们手里绕了一圈,朴嘉陵任由秦檩折腾,安静得不像刚刚的人。

秦檩问:“你要不要?不要我拿走了。”

朴嘉陵看着她,不说话。

秦檩也知道这个结果,心里说不清是失望还是遗憾,她把盒子重新放回包里,像它从未存在过。

“你目前是我最喜欢的男演员,在没人超越你之前,我的第一梦想是给你拍电影。”秦檩这次不看朴嘉陵,自顾自地说,说得飞快,和之前很多次一样,“我还是会做导演,就是不知道成不成功,有没有我爸厉害。可能十年后还是请不起你,你也看不上我。”

“但不管怎样,你要是能答应友情出演一次,我也会很感动的。”她那时不知道朴嘉陵会得影帝,还是这么早得影帝,她只是单纯地认为朴嘉陵演得好,且是这一辈男演员里都出类拔萃的,所以什么话都发自肺腑,不沾功利,“毕竟未来你应该很难约吧,《长草高飞》之后,没准全中国都认识你了。”

朴嘉陵一直不吭声。

她想了想,忍心回头看了。却发现那家伙已经埋在膝盖里睡了不知道有多久,脊背规律起伏着。他睡觉一点声都没有,太安静了。

秦檩没生气,也没笑,只是沉默地看着。半晌她凑过去,亲了朴嘉陵露出的小半个侧脸。这个吻很短暂,很轻,乃至于亲了秦檩也没有实感。她抹了抹嘴唇坐回去,脸很缓慢地发烧。

那是八年前他们最后一次见。十八岁的秦檩一个人慢悠悠走回酒店,走前还不忘叫服务生把不省人事的朴嘉陵扶进包厢。她一个人走,走着走着还忍不住晃一下。她明明都没喝酒,看着裙摆,想到自己临行前纠结得翻箱倒柜,一股悲伤铺天盖地吞噬而来,于是醉了一样开始狂笑,笑得浑身颤抖。

秦檩想,她真的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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