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秦檩

邵奇的电影通常很强调“冲撞力”,所以色彩对比往往是鲜明而大胆的,偏爱不规则和无秩序。在提名影片《溺水》中,他甚至让朴嘉陵在脸上涂满血红的颜料,让镜头抓颜料在水中稀释浑浊的那一幕来表达人物即将“死亡”的效果。

秦檩后来还听说这个镜头拍了至少不下三十次,为了保证颜料的流向达到预期,朴嘉陵在深秋冰凉的池水里泡了将近五个小时,隔天直接发烧进医院挂水。

本以为选景会很有压迫感,结果秦檩下车远远一望,竟是满目金黄,风一吹,大朵大朵的向日葵迎阳摇曳,夕阳将落,处处是橘红。

邵奇在他们刚下车的时候就迎过来了,和秦檩他们同行的有剧组派来的助理,朴嘉陵带了小陈。邵奇下巴还挂着胡茬,身上穿着一件亚麻质地的松垮长裙,身材窄瘦。

他老远就在笑了,和朴嘉陵拥抱寒暄。朴嘉陵说了几句,让开了点,介绍:“这我提过的,小秦导。”

“邵导好。”秦檩说。

“我知道你,之前也见过几面的。”邵奇说,又转去对朴嘉陵,“你今晚吃饭吧?我请客,还有郑敏他们,赏个脸啊。”

朴嘉陵:“行,你们什么时候拍?”

邵奇作势打他一拳:“还不是等你,他妈来这么晚。”

朴嘉陵无辜地看了看片场,几个人围着一台设备在修理,事实显而易见:“哦,监视器坏了啊。”

向日葵花海里,那些来来去去搬运的各种设备和机器很显眼,那边设备还在调修,两个主演坐在椅子上补妆,邵奇一回头就大声嚷嚷起来,他们拍这个镜头要赶夕阳,再晚就赶不上了。朴嘉陵先去给秦檩拿水,顺带跟主演打了声招呼。

男一号是郑敏,去年金鸡奖获得者,朴嘉陵众所周知的圈内好友。主演进组很早,在云南呆了差不多有三个月了,看见朴嘉陵的时候,郑敏还以为看错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朴嘉陵:“刚刚,下午飞机。”

郑敏还在补妆,不能动,指了指棚子:“晚上一起吃饭,邵导说了没?”

“知道,我还带了个人。”朴嘉陵说,“秦檩。”

郑敏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秦檩”是谁,他们八年前都出演过《长草高飞》,也是因此相识,只不过郑敏当时演的是张立的发小,一个小配角。他道:“秦导女儿啊?她回国了?”

朴嘉陵“嗯”了一声。

郑敏:“你做人家出品方了?”

朴嘉陵:“是啊。”

郑敏习以为常“哦”了一声,没多问,朴嘉陵不打扰他们拍戏,转头进棚了。助理给他们找了折叠椅子,秦檩坐在一边一眨不眨盯着监视器,仿佛职业病犯了。

“给。”朴嘉陵帮忙拧开瓶盖,把水给她。

这是一个关于谋杀的故事。郑敏饰演的画家曾经风光无限,家庭富裕,成绩优异,慈善捐款无数,收留流浪的穷困少女,两人坠入爱河。在经历父母入狱,被上门追债,女友背叛等一系列惨痛经历后跌入谷底。好在流浪到云南时,一个好心的大小姐收留了他,让他的生活又富足起来。

现在拍的是电影里的最后一幕,画家在向日葵花海中作画,大小姐欢呼雀跃。

女孩松挽的发丝都是金灿的,上扬的嘴唇,裙摆晃动,她大笑着,身影染成橘色,远远大叫他的名字:“你看我呀!”

太美好,一切在夕阳将落的时候都刚刚好,花都朝她绽放着。

听不见回应,她走近了,要去看画家的画,嘴唇的弧度还微微上扬,手刚触摸到画架,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一声刺耳的枪声如雷在耳边炸开。

“嘭”的一响,鲜血四溅,伴随着沉闷的倒地声。

寂静之后,画家沾血的皮靴跨出画架,镜头一点一点往上,沾满黑红的衬衫,稳稳扣着扳机的手,然后是一双黑洞般的眼睛,认真睨视着那具还有余温的尸体。

背影被夕阳无限拉长。

一旁,被血淋淋向日葵簇拥的画架上,赫然是一具奔跑的白骨。

“卡!过过过!”

秦檩骤然从镜头里抽离出来,眼神有些呆滞,攥着瓶子的手紧了紧,才意识到自己背后汗涔涔的。

邵奇很满意,喊了两遍:“哎我去!郑敏你他娘的,是不是故意憋着等朴嘉陵来才大展身手啊?三天了,三天!终于给我抓到你这种眼神了啊!过来看过来看,刚刚那个眼神,你自己过来看监视器!”

身边传来一声轻笑,秦檩侧过头,朴嘉陵一手撑在扶手上,手指搭在唇沿笑,目光和她撞了个彻底。

朴嘉陵声音压得很轻,解释:“邵导一直是这样的。”

秦檩不自在地别过身:“我知道的,只是第一次亲眼见。”

她刚转身,朴嘉陵就皱起眉,摸了摸她的后背,触感湿润:“你怎么了?不舒服?”云南这会儿秋高气爽的,根本没有热到这个程度,朴嘉陵没管秦檩的躲避,又贴了一下她的手,果然发凉。

秦檩全身都是僵硬的,不想让他闹出动静,只好承认:“我刚看入戏了,吓的。”

朴嘉陵都没想到是这个答案,难得愣了一秒:“你……”

秦檩有点不好意思,又往后躲了躲:“我看电影经常这样,没事的,过一会儿就好了。”

朴嘉陵只是单纯惊讶,他知道秦檩的共情能力强,做演员天赋也足,但他没想到已经到了单纯看监视器都出一身冷汗的程度。

共情能力强的人都敏感,一点情绪反应都能轻易捕捉。果不其然,秦檩看着他,试探:“嘉陵哥……你是很意外吗?”

朴嘉陵叹了一口气,然后摇摇头:“回去换身衣服,别感冒。”

他脱下薄外套,盖在她身上。秦檩闻到他衣服上洗衣液的味道,似乎有些似曾相识。她没多想,但也没拒绝,叫他一声:“嘉陵哥啊。”又没有说话。

秦檩受到的触动很大。晚上吃饭的时候话题也是围绕着这部电影,初命名《向日谋杀》。太阳在这部电影里是一个贯穿的线索,画家从顶峰到落魄都穿插着各种阳光的特写,同时电影也致敬了梵高,不仅是向日葵,还有许多内景布置参考了梵高的画作。

秦檩说:“所以电影的中心是……”

邵奇叼着一根烟,又用手夹着没点。

他问:“你觉得呢?”

郑敏正给他们几个倒酒,闻言想解围:“邵导还逗人呢。”又给朴嘉陵使眼色。

朴嘉陵不吭声,不知道在想什么。

秦檩想了想,抬头:“我觉得是反抗精神。”

“不可否认画家思想上的逐渐扭曲。从作画变成痛苦开始,他就连梦想也没有了。他想要去找原来的自己,现实不允许。曾经风光无限的时候也是离梦想最近的时候。收留的人背叛了他,风水轮流转,后来他也成为了被收留的人,他才彻底厌恨自己曾经的怜悯心,也彻底厌恨了作为自己曾经写照的女孩,所以他杀了她,也是杀了原来的自己。方法是错了,杀人大错特错。但不可否认他走到这一步是被种种因素压迫的,初衷是反抗,是出于找回梦想的病态渴求,也是触发了应激反应的下下策。”

“我再说说我发散思维想到的吧。向日葵本身附带的意向就足够明了,梵高的向日葵表达的也是生命永存,他杀的是原来的自己,那个鲜亮的,有梦有韧劲的画家死了,可当他选择在这一片最明媚的土地里进行谋杀时候,他估计就在想。他希望曾经的自己永远活着。”

她说话的时候,包厢很安静,邵奇的眼神从懒散到慢慢凝在她身上,歪斜的身子也坐直了。

“我也看过您很多作品,让我意外的是,这个结尾要杀人,可以做很多色彩的处理,如果是按您一贯的风格,可能会做的……怎么说,更有冲击力?结果您选择的方式出乎意料的平和,反而让人重点更落在剧情上,总之枪响的时候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秦檩笑了一下,“让我有点没想到吧,在我眼里邵导你的艺术审美……一直很先锋。”正因如此,邵奇用简简单单的拍摄手法才让她出乎意料。

邵奇没说别的,只是玩着那根烟,笑了:“你看的挺认真啊。”

秦檩:“看肯定是认真看,但是做影评人,我个人偏向很严重,所以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

“观影者本身就是各说各的,观点不一样是因为每个人都不一样,不会有对错这种说法,引起共鸣就好啦。”郑敏哈哈,“但是不得不说,你猜得很准确,邵导当时定的中心是自我救赎,大致方向都跟你说得差不多。”

邵奇转了一圈转盘,把一锅砂锅鱼转给她:“赏你的,吃吧。”

朴嘉陵无声地笑了。

他知道秦檩肯定能说出点什么,且绝对不含糊敷衍,所以刚刚一点出声帮衬的意思也没有。

八年前对着他张口就来,八年后的功底只会增不会减。

秦檩在与老一辈的电影人见面时总会谦卑地说自己沾了秦朝成的光,身处罗马是她洗不掉的烙印,久而久之她自己也会不自信,但那股想要证明自己的拼劲更占上风。从秦檩提出要来观摩学习开始,朴嘉陵就知道她远远不会止步于前。

朴嘉陵对邵奇:“我说过的,她有点厉害。你不信,非说我是照顾晚辈。”

闻言,秦檩转头,朴嘉陵在她的目光里看出了惊疑不定来,于是当着这几个人的面,他毫不犹豫:“明明我是欣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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