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为难

水鬼?

谢桐蹙眉,喝令那个传话的侍卫站住:“冷静点!说清楚什么是洪水里有水鬼?”

那侍卫年纪还小,甚至看上去未及弱冠,面对谢桐时,一张脸涨得通红,结巴道:

“罗公公吩咐我们两人一条船,去东泉县主城边察看一下,谁料几只船都才划出几百米,就见到了……”

谢桐一边快步往放船的方向走,一边听他讲,飞快理清了“水鬼”的来龙去脉。

船上的侍卫们在水上划出几百米,就瞧见远远地飘过来几个黑影。天色阴沉望不清楚,只能隐约看出是几只小船的模样。

那船的影子也破破烂烂的,最令人惊奇的是,每只船上像是还站了一个人!

那船上之人身影晃动不休,侍卫们见状,以为是东泉县内逃出来的百姓,忙使劲朝那船招手、呼喊,点亮灯笼高高提起摇晃,但不知道为什么,对面却始终没有回应。

不仅没有回应,那破船也一直在原处打转,看样子像是完全没有往侍卫们这边靠近的意思。

船上晃动的人影也保持着相同的频率,远远望过去,四肢僵硬身形奇诡,全然不似正常人,在阴沉沉的雨幕中犹如鬼怪一般可怖。

在侍卫船上的罗太监吓了一大跳,犹豫了一瞬间,果断下令返回岸边,去寻谢桐和闻端做决策。

听完来人传的话,谢桐也走到了放船的地方。

这处搭了临时挡雨的营地,棚下挤了一些太监和宫女,皆是面色苍白,又惊又惧。

谢桐刚到的时候,还听见有人在吵闹:

“都说东泉县水患来得蹊跷,原来是有水鬼作祟!”

“东泉县失联已有月余,这些时日连半个消息都无,怕是里头的人都被淹死成了厉鬼,外面的人想进去救,就会被厉鬼拖去偿命……”

“别胡说八道!圣上是真龙天子,有上天庇佑,就算是水鬼也会退避三舍!”

“圣上有上天庇佑,但为何我们到了这里,雨还迟迟不停呢?”

谢桐在雨棚前站定,冷冷开口:“闭嘴。”

棚下霎时寂静。

“朕不想在此时听见怪力乱神之语。”谢桐语气冰冷:“朕在这里,就不会有水鬼出现。”

“再有传谣扰乱人心的,当斩。”

惶恐不安的太监宫女们纷纷低头称是。

安定了岸上的骚动后,谢桐转过身,与旁边的闻端对视了一眼。

闻端的眸中有着浅浅的赞许。

“老师,”谢桐开了口,眉心轻蹙着,低低道:“那水鬼,应是……?”

闻端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又说:“臣陪圣上一起去看看,便知真相。”

知晓谢桐要亲自登船靠近那几个“水鬼”后,罗太监惊慌不已,拼了老命劝说谢桐,但谢桐丝毫不为所动,于是又去劝闻端,结果闻端却道:

“圣上有臣护佑,必然安全无虞。”

罗太监急得团团转。

哎哟,要是这两个人伤了其中哪一个,可怎么是好啊!

一只小船除了船夫,还能坐四个人,谢桐想了想,伸手一招,平声道:“关蒙。”

关蒙的身影立即从人群后跃出,虚虚半跪朝谢桐行了礼:“臣在。”

“你与朕一同去。”谢桐又看向罗太监,眉梢一挑,说:“罗公公,既然担忧朕的安全,那你也来。”

罗太监:“……”

四人与船夫一并登了船,关蒙拿了把油纸伞,撑开罩在谢桐头顶,罗太监则是给闻端打着伞遮雨。

雨势不大不小,谢桐撩了下长睫,看见关蒙戴着的斗笠上都是水珠,其下俊秀的面容也如浸了水一般,冷白肃然,唯有一双乌黑的眼眸机警非常,很有神采。

察觉到谢桐的打量,关蒙下意识也看向他,见谢桐盯着他的脸,立即惊了一下似的,匆忙把目光移开,耳根看起来又有染红的趋势。

谢桐:“?”

又干什么?

“关首领。”

就在这时,闻端忽然开了口,嗓音淡淡的:“本官其实也甚少见得关首领真容,今日难得一见,也向关首领谢过,平日护佑圣上平安之恩。”

谢桐怔了一下,不知道闻端在这个时候说什么客套话。

关蒙紧抿着唇,好半天才出声回答:“臣尽本分而已。”

闻端像是笑了一笑:“身为臣子,本官为圣上尽朝政辅佐、排忧解难之责,关首领尽暗处守卫之责,算是职责相近的同僚了。”

关蒙几乎是无话可说,在闻端的目光下,只能硬生生憋出一句:“臣不如闻太傅为圣上出力多。”

闻端很轻地笑了一声。

谢桐:“……”

好端端的,突然在这说什么东西?

马上就要迎战“水鬼”了,难不成是觉得船上行程无聊,要闲聊几句解解闷么?

谢桐总觉得闻端和关蒙之间的气氛莫名凝滞。

好在闻端也停止了这段莫名其妙的闲聊,几人屏息立在船上,同时转头看向不远处——

已经很近了,离先前侍卫们发现的“水鬼”出没地点。

昏暗的天色下,那形容可怖的船上鬼影,再次显现在了几人眼前。

和先前描述的一样,窄小的船上立着个僵硬的人影,在风雨中左右飘摇,晃动不休。

谢桐看了一会儿,下令道:“靠过去。”

罗太监一惊:“圣上,那那……水鬼身份不明,这样贸然接近恐怕不妥……”

“没事。”谢桐摆摆手,止住他的话,道:“朕有分寸。”

罗太监指挥船夫划动木浆,几人渐渐靠近了那水鬼所在的地方,除了谢桐与闻端神色如常,其余人皆身体紧绷,气氛焦灼到了极点。

关蒙不动声色地往左边挪了挪脚步,将自己的大半身体挡在了谢桐面前——这样一有变故,他就可以第一时间替谢桐拦下攻击。

谢桐注意到他的动作,轻声安抚道:“不用紧张,朕已经猜到那是什么了。”

关蒙眸光微动,刚要问,站在前头的罗太监倏然叫了一声,语气惊奇:

“圣上,闻太傅!奴才看清楚了,那不过是——”

——不过是用木头支起,立在破船上的稻草人。

等距离拉近,“水鬼”的样貌显露在所有人面前后,谢桐松了一口气。

不出他所料,那在昏暗中摇晃的“鬼影”,实际上是用一大团湿漉漉的稻草,十分粗制滥造绑制而成的草人。

稻草人的头大四肢粗短,也难怪从远处望过去,身形如此诡异。

而小船之所以在原地打转,只是因为恰巧陷入了洪水的漩涡中,所以才没能继续顺流而行。

罗太监与船夫将几只小船上的稻草人都拖了过来,甩了甩手上的水,尴尬又庆幸地道:

“圣上,原来只是几个稻草人而已……哎,不过是谁在这个时候玩这种恶作剧?吓得我们……”

在返回岸上的途中,闻端俯身,伸手拨弄了一下那几个**的稻草人,从脑袋的地方找出了几枚被火漆封住的小竹筒。

“或许是东泉县内送出的讯息。”闻端将几枚竹筒递予谢桐,不紧不慢道。

罗太监有些瞠目结舌:“这……谁会用这种方式来传递消息?”

……还能有谁。

谢桐内心想着,对齐净远这些乱七八糟的伎俩略感无奈。

到了岸上,几只小竹筒也被拆开了,里面用油纸包着一张字条,竟然都没有被水浸湿,内容都是一样的:

“城门堵塞,施救者请从城后东南角的矮坡进入。”

落款是一个龙飞凤舞的“齐”字,谢桐收了字条,抬起眸,就见岸上的几十人纷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消息是由城中的齐侍郎传出。”

谢桐的嗓音平缓,夹在落雨的动静中也显得十分清晰:

“东泉县内还有人活着。立即备船,点齐二十人与朕一起前往东泉主城,其余没有任务的,留在此地等候指示。”

*

两个时辰后,谢桐等人顺利找到东泉县主城的豁口,登上矮坡进入。

卜一进入城中,就有守在那处的人来查看情况,听闻是谢桐御驾亲至后,几乎惊得呐呐不能言,行了好几个跪拜大礼,才起身引路。

“城门是齐侍郎要求关闭的,还叫我们拿沙子装入袋中,将城门底下的缝隙也堵严实了,这样可以挡住大量洪水。”

“城中的积水已经堪堪没过了屋顶,房屋的损失是无法挽救了,但好在没有多少人受伤。”

“大家都听从齐侍郎的安排,退到城内最高处的佛塔附近安营。”

“不过这些天粮食和净水不多了,齐侍郎打算洪水再不消退,就亲自带人出城去求救。”

聊了一程后,谢桐大致了解清楚了主城内的情况。

齐净远……果然是个胆大的奇才。

在江水决堤消息传来的第一时间,他反其道而行之,没有试图将城中数万百姓赶去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而是直接命人把城门关了。

事实证明他是正确的,因为仅仅一个时辰后,滔天的洪水便席卷而至,几乎要将坚实的城墙摧毁。

如果齐净远再拖延上那么一时半会,那么正面受洪水冲击的,就不是墙砖,而是懵懂无知的东泉县百姓了。

封锁主城后,齐净远立即指挥城内的人带上干粮和贵重物品,开始朝西北方向的最高处——佛塔搬迁。

同时,他还分了一小队壮丁,在佛塔的山底下开始……挖洞。

在洪水蔓延全城之前,一直往下挖,直到挖去厚实的土层,用火药炸开岩石,挖通了与东泉县地下河的通道。

也正因为如此,涌入城的洪水又有部分通过这几个大洞汇入了地下河,城中的水位始终维持在一个不高不低的状态,没有把佛塔也淹了。

齐净远留在城墙豁口处接引众人的中年男子自称阿虎,念叨了一通“齐大人”的好处,满脸都是崇敬之色。

前去佛塔的路上,依旧要经过一片洪水,谢桐眺着不远处残破的屋顶,忽然问:

“东泉县府的官员呢?”

阿虎一愣,脸上显出一种欲言又止的神色,支吾道:“圣、圣上,这事还是等您见了齐大人,再问他吧,草民也不是很清楚。”

谢桐很轻地蹙了下眉,又恢复如常。

天色已经渐晚,加上雨势不停,早早地就已经视线模糊。

谢桐不欲再多问拖延时间,于是登上阿虎带来的简易竹筏,与闻端、关蒙二人往佛塔而去。

竹筏行了约莫半柱香功夫,谢桐再一抬眼时,不远处一片热闹的灯火就撞入眼帘中。

雨幕下,七层的佛塔高高伫立在矮山之上,每一层都明亮如昼,遥遥望过去,简直就如黑夜中的灼灼华灯,指引着每一个流离失所之人前往,驱逐了恐慌和不安,令人不自觉地平静下来。

塔身下,也有不少灯笼光在雨中飘摇,隐隐还能听到那边传来的嘈杂人声。

阿虎摇着简易的浆,高兴道:“圣上,我们到了!”

*

谢桐等人刚刚踏上土地,附近在雨棚下或站或坐的百姓就纷纷朝他们投来注视的视线。

阿虎谨记先前罗太监的叮嘱,不敢贸然张扬谢桐和闻端的身份,于是压低了嗓音道:

“我……草民现在就去请齐大人过来,圣上您稍等!”

说完,他一阵风似的跑开了。

谢桐往前走了几步,正想偏过脸与闻端说话,余光突然瞥见什么,怔了一下,重新把视线移过去,定睛一看。

——十几尊大大小小的金身佛像,就被人随意堆叠放在泥地上,甚至连个雨棚也没遮,金身上都是混杂着泥土的雨水横流。

谢桐:“……”

齐净远,把佛塔里的佛像全搬出来,丢在外面了?!

旁边的人群来来往往,像是已经习以为常似的,偶有几个驻足的,双手合十给泥地上的佛像作揖,又很快离开了。

谢桐瞪着地上的佛像片刻,忍不住开口问:“这是谁的主意?”

“当然是臣的主意。”

一个清凌凌又带笑的嗓音自远而近地响起,一行人转头看去,就见一青年男子穿着简单的灰布衣物,乌黑长发用粗糙的布条束起,随着他走动的动作一晃一晃的,生动又张扬。

他快步走到谢桐几人跟前,抬手行了一礼,一双桃花眼笑眯眯的:

“臣齐净远,见过圣上、闻太傅。”

“免礼。”

谢桐发现齐净远比起从前,像是黑了一些,但周身的气质一如往昔,看来在此地也过得如鱼得水。

既然见到人了,谢桐就忍不住抬了抬下巴,示意齐净远看那些放在地上的金身佛像:“这是怎么回事?”

齐净远扭头一看,漫不经心道:“那个啊,城中人口太多,佛塔里不够住,于是就把佛像搬出来腾位置了。”

众人:“……”

“我佛慈悲,东泉县遭水患天灾,相信佛祖也不会怪罪我们的。”

齐净远朝着谢桐眨了眨眼,毫不掩饰神色中的得意。

“……”谢桐无话可说,道:“寻个地方歇下,朕想听听这段时间东泉县都发生了什么。”

“臣遵旨。”

齐净远一礼后,瞥了眼谢桐身后,忽然毫不顾忌身份地径直上前,一把抓起了谢桐的手腕,语带笑意道:“殿下,请随臣来吧。”

“好久没见殿下您了,这回可得好好叙一叙旧,臣有满肚子的话要和您说。”

谢桐还没什么反应,一旁的罗太监率先憋不住了:“齐大人,圣上已于上月即位,您应该称‘圣上’而非‘太子殿下’了。”

齐净远挑了下眉,干脆利落地请罪:“是臣之过,圣上登基那日,臣正快马赶往东泉县途中,没能亲眼目睹。如今月余未见圣上,倒是不小心喊错了。”

“圣上,”齐净远偏过脸,笑盈盈地瞅着谢桐看,还问:“不会怪罪微臣这点小过错的吧?”

谢桐对他一贯不着调的性格已经习惯了,装模作样地唔了一声:“这礼节问题嘛……”

“帝王尊称岂容冒犯。”

谢桐身后忽然响起另一个熟悉的嗓音,闻端冷冷淡淡地开了口,平静道:“齐侍郎,且慢。”

齐净远脚步一顿,就牵着谢桐手的姿势,回过了身。

“圣上新登基,众臣面圣,需行三叩九拜大礼。”

闻端站在离二人十几步远的地方,俊美的面容上眸光深深,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

“圣上即位当日,齐侍郎既未能入宫观礼,那如今见到圣上,难道不应该依照祖制,再行一遍大礼吗?”

齐净远脸上依旧笑意不减,点点头道:“太傅的话有道理,是要臣就在此处行礼吗?”

众人不禁都把视线往下看去,佛塔山下,雨水冲刷着黄褐色的地面,泥浆横流,又脏又湿黏,要是在这地方跪下来叩拜,那怕是满头满脸都是黄泥浆了。

不少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何闻端突然要出言为难。

齐净远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变淡了,桃花眸若有所思地盯着闻端看了一会儿。

而闻端在原地长身玉立,缓缓扬了一下唇角,嗓音优雅:

“就在此处,有何不可?”

小齐:圣上,牵爪

太傅:(立即凶恶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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