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04

私人博物馆宣传不足,零星没几个参观者。

物理意义上的空旷,衬得两人间的氛围有些不可言说的微妙。

春满停步,诧异得一时忘记说话。转念一想这附近可玩的景点集中,转角遇熟人再寻常不过。况且春满在饭桌上耍了那个小心思,赵华致不可能知道她此刻出现在这里。

今天接二连三遇见,的确应了一个“巧”字。

“赵总。”春满出声,面色如常地打招呼。很快她别开视线,看向展览墙,并没打算多交谈。

赵华致稳着步子朝她走近些,主动问起:“过敏症状缓解了吗?”

“已经没事了。”可能是处在随便说点什么,都会产生沉闷回响的环境,让人没有说话的**。春满回应得依旧平淡,略一顿,补充道,“谢谢你安排送到房间的甜品,很好吃。”

“喜欢就好。”赵华致语气自然,让人挑不出端倪,“之前一起吃饭,你跟餐厅服务生说忌口,我无意中听见,不曾想今天帮了忙。”

竟真是她猜测的原因。

春满原有的几分存疑,经过这句解释,都化为惭愧和反思。

春满不打算让猜忌和提防的狭隘心思持续发酵,正准备岔开话题,有人走近。

是刚刚和赵华致说话的跛脚男人:“赵先生,我爷爷有幸得到一套宋代的《珍禽图》,想请您掌掌眼。”

“哪位画家?”赵华致注意到春满不动声色地拉开与他在人前的距离。

“擅长花鸟画的,黄疍。”

春满自以为疏远得不着痕迹,甚至打算找个由头离开,但听到男人的介绍后,眼睛微不可察地亮起来,不自知地流露出好奇。

她过去只以数字特展的方式欣赏过这幅图的全貌,还未看过真迹。

未等她深想,赵华致偏头询问她的看法:“感不感兴趣?”

意思是要带上她?

春满犹豫地看了眼发出邀请的男人,看回赵华致,低声询问:“我方便一起吗?”

赵华致同样配合地放轻声音,回答:“你喜欢的话我们就去看看。”

春满是挺有兴趣的。她对字画的兴致一般,但如果是花鸟主题的古画,心思是蠢蠢欲动的。

跛脚男人视线不动声色地在春满和赵华致之间逡巡,随着咂摸出点意味来,嘴角笑意渐深,为两人引路。

博物馆旁边有一处被山水环绕的四合院,春满了解些简单的风水学,知道这院落的朝向、陈设等处处都有讲究。

绕过照壁,院子里高高低低挂着不少鸟笼,不乏品种稀有价格昂贵的鸟禽,其中属主屋屋檐下那只羽毛鲜艳的紫蓝金刚鹦鹉最为瞩目。

进屋后,男人让他们稍等,去准备茶水。人刚一走远,赵华致察觉春满朝自己靠近些,疑问地偏头。

离得近了,身高差距更显著。春满诧异地看了看他的发顶,保持着微仰头的姿势,轻声说:“赵总,谢谢你带我开眼界。”

赵华致参加峰会前得知她在这里度假,动过和她见面的念头。

在山上遇见她是偶然。他潜意识里认为春满来这边小住,有机会肯定会去附近的山上逛逛,走相同的路,看她看过的自然,能多些话题也是好的。

几个小时前的午餐同样是侥幸。

而下午的相遇确实带着目的性,赵华致将此当作一场约会奔赴,因此衣着严谨讲究很多。虽然早晨爬山的形象在外人看来并无不妥和失礼。

在山上时,考虑到运动出汗,赵华致刻意保持的物理距离更接近他们一贯的相处状态。

不像此刻,太近了。

竹帘被弯钩挂住,在风中作响,与室外泉水环佩声相衬。

风从赵华致身后吹来,男士香水经典的乌木和佛手柑的气味既柔和又撩人。他沉默几秒,开口时嗓音紧劲,微沉,听得人耳朵莫名发麻:“之后不要喊我赵总就好,我的名字应该不拗口,你可以直接叫。”

赵华致说得大度坦诚,骤然放大的五官俊朗立体,眉宇深邃,鼻梁高挺,唇角舒展时自带不怒自威的气场,不论五官本身,还是他眼底的神态,很轻易地让人印象深刻。

春满如此距离地盯着他的眼睛时,只觉陌生。深褐色的瞳孔里,她挤得满满的。

春满嘴角动了动似有为难。

余光中有人走近,春满不动声色地挪远些,最终春满找了个折中的方式,商量道:“有些不适应。要不我喊你学长吧。”

-

老人家年逾花甲,仍精神矍铄,跟赵华致的父母是旧交,因此看待两个小辈时,很是慈和。

看过画、喝了茶。不知不觉到了饭点,主人一家要留他们吃饭,赵华致以还有事为由,没答应。

从主人家出来,春满一心记得他刚刚的话,准备作别时,只听赵华致主动提:“附近有家日料店不错,想去吃吗?

“不是说有事吗?”春满疑问。

赵华致说得直白:“有外人在吃得不自在。”

春满心说我不也是外人吗?但话到嘴边变为:“那这顿我来请。”

话音刚落,春满手机响,是舅妈打来的。

春满不打算接,按掉铃声音量等电话自然挂断。

这时赵华致留下一句“我去旁边等你”,给春满空间。

春满如果立刻跟上,再合理的解释,都显得自己迫不及待一起吃饭,这一瞬的顾虑让她误触到接通键。

母亲满郁离婚时,春满七岁读小学了,头几年跟着姥姥生活,姥姥生病又被送去舅舅那。在舅舅家春满不仅被克扣满郁留的生活费,还被表哥冤枉偷钱,只住了一个学期便被满郁带在身边。

春满的学生时代随母亲工作调动生活在全国各地,不停地转学,但没再被人欺负过。春满上大学后,满郁的工作重心落回北央市,母女俩才搬回来,重新和舅妈一家联系上,但也只是保持基本的亲戚往来。

“小恺多好一个孩子,我和你舅舅都觉得好。小打小闹的吵吵架是生活情趣,但你怎么能说不结婚就不结婚呢。这么好的一家人,打着灯笼都难找诶。”

“你已经二十五了,不能再任性了,女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不好嫁了。舅妈是过来人,说的都是人生经验。”

春满低头看了眼鞋子,没什么耐心地听电话那头长篇大论的“为你好”,知道舅妈是不可能说动母亲来劝自己,只好直接打来的。

她真后悔接通了。

赵华致想怎么误会就怎么误会,总好过让耳朵遭这罪。

一段长达四年、走到谈婚论嫁的感情,放弃时春满作为当事人怎么可能不难受。

对面人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却只关心自己的诉求,用刻板迂腐的思想,将她的决定定义为任性。

除了苛刻的指责,她竟然还要经受武断的误解。

轮到自己说话时,春满本想说“人都有老的一天,但倚老卖老就不应该了”“女人不是商品,多少岁都值得被爱”,或者直说房嘉恺是劈腿的过错方。

千万句驳斥她的话,春满最后只说一句:“我听明白了。舅妈我还有工作,先不说了。”

跑为上策。

人只会在自己的逻辑里自洽。就像别人改变不了春满的决定,她也影响不了别人的言论。

前段时间联系一众亲朋取消订婚的电话,是她一个个打的。起初那个过程并不好受,但感觉上跟发现房嘉恺出轨那刻的震怒完全不同,她已经没有任何情绪输出,只剩一种平静的麻木。

当联系人数过半时,春满的状态越来越轻松、冷静和熟练。

挂断最后一个电话,春满只感觉到了解脱。

她亲手给这段感情画上句号,坚定但疲惫。

就像此刻,春满不会因为亲戚的言论为过去言行检讨自己,但仍然很疲惫一样。

春满走到赵华致身边时,尽量调整好情绪,抿出个笑:“我打完了,走吧。”

赵华致给她开车门时,还是注意到经过方才那一通电话她的脸色并不好看。

春满本能地系安全带,锁扣碰撞发出咔哒声响,她才后知后觉方才自己就这么让赵华致给自己开了车门。

“你的手机铃声是自己录制的?”赵华致毫无征兆地开口,“听着像是很多种鸟的叫声。”

聊起爱好,春满杂乱的思绪被迅速抚平,说:“我有采集鸟叫声的习惯,自己混剪了一条音频设置成铃声,不过很多人觉着刺耳听不惯。”

“我挺喜欢的。”赵华致语气真诚,实在不像是在安慰人,“四脚杜鹃、布谷鸟、画眉、夜莺,我只听出这几种。还有什么?”

“我大概用了几十种我听着比较喜欢的鸟叫声。”春满拿出手机,播放了用作铃声的音频。

赵华致直视前方,专注于路况,不耽误边听边指出叫声来自哪种鸟,遇到听不出的,也会问春满。

有几种鸟的确不常见,春满便兴致勃勃地向他科普一番。

单理论无聊,也可能是说到兴头儿上,春满偶尔还能学几声鸟叫,表情放松灵动,很是风趣。

“你听过最难听的鸟叫声是哪种?”话题自由发散,赵华致倒反天罡地问起。

“雕鸮低沉的笑?伯劳的电音嗓子?笑翠鸟的叫声也挺好笑的。”春满细数起来,这些鸟禽不论体型如何,在春满眼中都是可爱的,叫声好听与否是比较出来的,是物种进行交流和表达的正常方式,但不得不说,有些鸟叫声难听得自带幽默感染力,一想起来,便忍俊不禁,“我之前还真混剪过一条最难听鸟叫声的音频。哦对,还有褐翅鸦鹃的叫声,难听得令人印象深刻。”

“这个吗?”赵华致信手拈来地学了几声。这种鸟的叫声抽风且魔性,奇怪中带着几分恐怖的感觉。

“对对对。姜早早说这个叫声特像‘反派boss邪魅狂狷’的笑,太洗脑了。别说,你学得还挺像。”

“这算头腔共鸣还是胸腔共鸣,学得我头晕。而且这叫声简直有损我的形象。”赵华致叹道。

日料店距离不远,十五分钟的车程。春满被戳中笑点般,一直到下车都没压平嘴角翘着的弧度。

两人被服务生引着去包间,经过某间被竹帘遮挡隔间时,听到里面传出不高不低的说话声。

“怎么说也是四年的感情,说断就断。那女的要么心狠,要么早给房嘉恺戴了绿帽子,她就不是安分的长相。”

赵华致拧着眉顿住步伐,发现春满早就停下,面无表情地听着里面的人审判。

包间里的人结束用餐零零散散地出来,发现春满时一个接一个的愣住,方才言论最激烈的那个男人还要说,被同伴用胳膊肘捣了一下,才终于发现。

面上尴尬的情绪一瞬即逝,渐渐变成“我又没说错什么”的理直气壮。

春满和房嘉恺不是公众人物,社交圈沾不上关系的人不会知道他们感情的事。充其量算朋友的朋友,对方并不在意春满的感受,不像其他几个保持着成年人的体面赔笑打招呼,除了冷哼就是白眼,极端又没教养。

没等春满开口,赵华致比她反应更激烈。

“在背后嚼舌根,当面不认识?看来你的消息准确度存疑。别是把自己那点肮脏的经历编排进去找存在感吧。”

赵华致甚至朝男人头顶瞟了一眼,眼神意味不明。

对方被怼得脸红,想反击却被赵华致的气场和不菲的穿着唬住。

有人认出了赵华致,见状和事佬般给春满道歉,解释是说着玩的。

而道歉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春满没应,截断了赵华致睨过去不打算罢休的眼神,语气冷淡道:“我们走吧。”

坐在包间里,春满盯着桌面上倒映下的竹影,安静地发呆。

余光见赵华致从服务生手中接过菜单,推给自己先点,春满才迟钝地缓缓抬头:“抱歉赵总,影响你的用餐心情了。我实在没什么胃口,想先回去休息。”

刚改口叫了半天的“学长”,又改回原先的称呼了。赵华致把菜单合住,仿佛能感知到春满的疼痛一般,心跟着揪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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