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墟州城6

满地狼藉,一片混乱。

被切成两半的木傀儡真身半截陈尸在路上,半截悬在树上,飘在风里。

现场情况再明显不过。

“我一眼就认出来。”

惹尘摸了摸自己光滑的小脑袋,激动道:“这是纵月剑仙的留下的剑痕!”

秦惊寒脸色不善的“哦?”了一句。

惹尘无视他的神态,指着地上那节被戳成筛子的木傀儡真身激动道:“看这凌厉的伤口!”

又指着地上的痕迹:“看这飘然的剑气!”

最后来到树上挂着的另外半截木头旁:“看这骇人的剑痕!”

李为意总结:“那个段……什么的,早就到了墟州城,还碰到了傀儡妖,顺手斩杀了对方?”

我连敌人都没看见,任务就完成了?

秦惊寒抱刀看向伏明夏。

伏明夏:“是他的剑意。”

秦惊寒这才炸了:“什么意思?他把活儿干了,那我来干什么?而且也不和我们说一声,让我白跑一趟?”

惹尘怀疑:“你们到底熟不熟啊,别是碰瓷我段神啊。”

这年头假装认识知名人士的江湖骗子不在少数,这个使刀的火药桶小哥就很像。

此刻是半分月光也没了,全被突然出现的雨云遮住得严实,郊外风大夜冷,有降雨之象。

伏明夏想了想:“若这傀儡妖真是被他杀了,素芸之魂定然也在他手里,或许是我们走了不同的路,因而错过,他既拿了神魂,必然会回城。”

李为意狂点头:“伏师姐说得对!”

“少来,你小子还没进伏羲山,套什么近乎!”

秦惊寒打断他,说完转身就走:“今夜我们宿在城主府,那儿清静。”

刚死了那么多人,除了守夜的官差,更夫都不敢从城主府门前过,的确清静。

一行人来时匆匆,回去也不慢——

因为这突然飘起的雨隐约有增大之势,再晚些回去,怕是有伞也要淋成落汤鸡了。

路上闲聊,李为意好奇:“城主……我爹给三大门派都写了信,昆仑怎么没来人?”

伏羲山,万佛寺,差个昆仑脉,此间正派三巨头就齐了。

惹尘答道:“昆仑离墟州最远,而且……哼,昆仑脉的人,你还是远离些为好,一群装模作样的伪君子。”

秦惊寒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灯火通明的墟州城:“我记得……每年承斩的那几日,也常下这样的雨。”

伏羲山外门到了夜里,也是如此繁华热闹之象,明珠耀目,山殿内外烛火彻夜不息。

李为意:“什么叫承斩?”

他听那反派说过,段南愠承曾剑斩万次,难道伏羲的传统是……砍弟子?

还每年都砍?!

策划这么会玩吗?

伏明夏解释:“这是伏羲山特有的修炼之法,破灵光之后,需入老祖境证心道,且只有刀剑御三门才有这一步,老祖境每年固定时间开放,但每人一生只能入一次。”

惹尘点头:“我也听说过,心境越强大,意志越坚定,承受的时间和受击的次数就越多,将来修炼的速度也就越快。”

秦惊寒:“在老祖幻境中,刀修承刀斩,剑修承剑斩,体修承轰拳,字面意思,你虽然看起来笨,但应当能理解。”

李为意:“人身攻击,我明天就把你挂到微博去。”

秦惊寒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但四周刀气突然开始凝聚。

李为意立刻滑跪:“哥,秦哥,秦神!我错了,我随口说说而已。”

怎么回事,他到底能不能听懂啊?

李为意擦了擦冷汗。

对常人来说,往往先开灵光,等入道后,才进老祖境证心道,以奠定自己一生的道基。

可段南愠显然不是常人,他甚至不是正常人。

以凡人之身入境,轻则发疯,重则暴毙。

但若是成了,道基将稳固到令人嫉妒的地步,修炼一途直接起飞。

入境之前,伏羲掌门与他单独见面,亲自劝说。

掌门:“你若是还款压力太大,我去与宋门主说说,让他缓你一千年再还,当然,利息会高些,你也不必担心活不到那一日,他有千年丹……”

段南愠摇头:“弟子不是为此。”

掌门:“那是为何?”

“为能早日报仇。”

“报仇?”

段南愠张口就来:“我本是广陵府徵州人,被仇人杀了全家,又追杀我数年不止,断我筋骨,食我血肉,七百……日前,我午夜梦回,皆是仇人之脸,梦醒后,我立志要为全家报仇。”

掌门闻言,不禁潸然泪下:“竟有这等惨事,难怪……”

平复情绪,掌门又问:“仇家是谁?”

“仇家有三位,皆是世间至强者,且是修士,我要报仇,唯有比他们更强。”

掌门再问细节,他不肯多说,最后,掌门只能应允:“入境之前,可还有什么话留下?”

少年沉默,半晌才道:“这几日该到了旧疾发作的时间,弟子只想晚两日再入境。”

老祖境从不因弟子更改开放时间,掌门破例让他晚两日再入一事,当时震惊伏羲内外。

段南愠是掌门私生子的谣言,在伏羲八卦报上再登头条,据说可信度达十分之九。

对外说是旧疾发作的那几日,实则是他恶念杀念暴起之日,反噬伤身,唯有入道,才能以道心镇住杀念。

每月的这几日,伏明夏都会在他试图杀戮时突然出现,几次差点撞破他的身份。

但若是入了老祖境,便再也用不上杀人泄恨。

因此,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被迫杀人”。

在动手之前,先看看她在不在附近,免得又被撞见。

段南愠是如此想的。

那几日多雨,他披着雨蓑在伏明夏屋顶蹲了两日两夜,没见着她影子,两日后,段南愠面无表情的独自前往老祖境入口。

修士路过议论,才知她前几日就下山游历去了。

那多嘴的修士见和自己闲聊的同伴突然沉默不言,以为怎么了,谁知一抬头便看见段南愠:“是,是段师弟啊。”

他往旁边挪走。

谁不知道段南愠负债累累,一身残病,谁敢和他关系好,万一被宋门主追债可就惨了,又或者被他感染了病气,影响道途。

修道之事本就玄不可测,还有传闻说,段南愠的仇人乃是元婴之上的高手,这要是出山门历练的时候碰上,牵连自己可就惨了。

总之,虽然在布告栏上,在修真日报上,他是正道之光,当代雷锋,可在身边人看来,他就是瘟神。

也就只有伏师姐天之骄女,还有秦惊寒一类的修炼狂魔不在意这些。

修真一途,人心比凡尘人间更残酷,更现实。

段南愠问:“明夏和谁下山历练去了。”

修士咳嗽:“是,是,自然是与她青梅竹马,形影不离的秦……秦……”

咳嗽是为了掩饰尴尬和鄙夷。

——你什么身份,凡人而已,若不是掌门心善收留,又替师门抓了几个小妖小贼,早被赶下山去了,竟还敢直呼伏师姐之名。

咯噔,哐当。

修士警觉:“什么声音?”

段南愠松开断成两节的手中剑:“没什么。”

修士不想与他多说,寻借口走了,留下段南愠缓缓蹲下,在淅沥的小雨中,独自捡起地上两节破剑。

这剑是凡铁,却也能割开他这副孱弱身子的血肉肌肤。

那路人修士走得急,没注意到他方才只是握着剑柄,竟也能让剑体断成了两节——这就不是一介凡人能做到的。

这剑一半有剑柄,能握在他的手中,另一半没剑柄,依然被他捡起,拿在手里。

只是少年的血和雨混在一起,顺着冰冷的剑体,缓缓流下。

他独自踏入老祖境,手中只有一把断剑。

待段南愠再次踏出老祖境时,他从全师门避之不及的瘟神,变成了人人趋之若鹜,争相讨好,且修炼速度惊绝世间的少年天才。

*

雨声密集起来,砸在石板路上,几人已是入了城,听路边夜摊的百姓皆在议论城主府的惨案。

秦惊寒看着身侧的伏明夏道:“你可还记得三年前也是如此雨季?徵州城内赵员外家闹鬼新娘,折了一名伏羲弟子,当时本是我一人去办就行,你偏偏要跟着。”

伏明夏自然记得:“情报有误,那鬼女已接近返源,当时你我不过筑基,不然也不会多耽误了三日,若不是我跟去了,你怕是也要折在她手里。”

秦惊寒道:“那日你我能办了鬼女,自然也不怕和她一个恶魇观出来的著雍,别被我碰到,碰到给他腿砍断。”

旁边的李为意打了个冷颤。

惹尘:“阿弥陀佛,秦施主,你杀念太重。”

秦惊寒给惹尘脑袋就是一下:“小屁孩别装。”

惹尘气的瞪着他,但也没动手,他虽然年龄小,但明白自己筑基,对方返源,差了一个大境界,动手自己吃亏的道理。

几人到了城主府附近,已是瓢泼大雨,城内不设宵禁,尽管如此,到了此刻,不少摊店也纷纷被迫关门。

雨幕中有人哭喊,守夜的官差拖着人往远处去,李为意听见响动,一眼看去却只见到模糊影子,不知发生了何事。

*

寻常人从老祖境内出来,无论成绩如何,总要在床上躺个数月,用天材地宝灵石蕴养着,也不可轻易动用灵力,如此才能恢复如常。

而段南愠从老祖境出来那日,伏明夏回山了。

床榻上的少年翻开竹窗,听见外面人来人往。

“什么妖物竟能让他伤重至此?!”

是宋崖的声音,“这未免也太不小心了。”

有弟子回答:“说是恶魇观的鬼女,先前已有一位师兄死在对方手中,没想到差点连秦师兄也……”

“少年逞强,不知命只有一条!他不想活,可还带着明夏一起呢!这也不动动脑子?既碰上了返源魔修,该向师门求援才对,对了,伏明夏那丫头呢?!”

“师,师姐?好像没什么伤,她说让我等先送秦师兄过来,自己要回一趟竹林居……”

“没什么伤?!秦惊寒手脚都被人腐蚀穿了,更不要说神魂受到魔气侵蚀有多麻烦,这小子都落得如此结果,她又能好到哪儿去?”

宋崖气的不行的声音又响起,“你去竹林居把她叫来!魔修之伤,怎能小看?”

“是是,师叔莫急,我这就去。”

原本在屋里躺着蕴养的段南愠蓦的起来,披了件素白外衣,从侧门便出了岐黄门,直奔竹林居。

竹林居是掌门为女儿所设灵居,山灵水秀,外围种着灵竹,常年灵力充沛,他行的快,甚至用上了修行之力,比宋崖叫的弟子快上数倍,也因此,原本就满是伤痕虚弱不堪的神魂也开始撕裂。

换做旁人早就疼的叫出声来,段南愠却彷佛毫无知觉。

到了竹林里,没走几步,正好碰见她。

少女换了身浅色的衣裳,薄唇微白,看着如常,但以筑基境对返源境,还是手段恶毒狡猾的鬼女,又怎会如常。

伏明夏见他来了,先是一愣,随后又道:“我正要去找你,倒是巧了。”

“恭喜师姐斩杀魔修,为民除害,又添一笔功绩。”段南愠笑,眼里却看不见笑意。

伏明夏觉得怪异,这话别人说还正常,可段南愠,总不会真是为了来恭贺她吧?

但她也知道前几日该是他发作的日子,“你的病还好?”

他闷闷笑了几声,清俊的脸上笑意更甚,“师姐前几日下山,我以为早是忘了这件事。”

伏明夏想了想:“有宋叔叔在,应当没什么问题。”

他缓步靠近她,眼尾发红,和他往日里泡在药汤里的眼神完全不一样,仿佛是要将什么撕碎,然后吞吃入腹。

可下一刻,那眼神又变了。

变得无辜柔和,还有些可怜,

“师姐,”

那时,他们还未成同辈,伏羲山的规矩,没有师承,以境界论辈分。

少年脸色苍白,像是被抛弃的小狗,他哑着声问,“因为有宋门主在,我的病,往后你就不管了吗?”

伏明夏想起宋叔叔沉甸甸的四十万嘱托:“自是不会,若是你下月开灵光,明年此时也要进老祖境,届时我给你申请点师门最低补助,再多攒几块灵石恢复身体。”

她没想到他已经去过了。

伏明夏又道,“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我们这次下山,去的恰巧是广陵府徵州。”

少女低头,取出一个精致的红木雕花小盒,“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小盒打开,内外三层,外层是冰,内层数颗糖霜山楂摆的整齐,果体艳丽,糖霜似雪。

修士返源便可以辟谷,不需依靠凡间食物生存,虽然有些还贪口腹之欲,但在伏羲山上,别说糖霜,连山楂都无,这凡间随处可见的甜食,想要吃上一口,还真不容易。

伏明夏笑道:“没想到吧?”

她不眠不休一天两夜,斩了鬼女便一刻不停御风回来,也未随着秦惊寒去岐黄门看伤,就是要这最鲜的糖霜山楂送过去。

这么长的时间,冰块也未曾融化,不是人间奇迹,是因她用修行之力护着。

“尝尝,是不是家乡的味道?”

雨打竹林,风过淅沥。

少女抬头看着他,眸若秋水,眼似星辰,期待着他给出的反馈。

刚才还笑着的人兀的不笑了。

他只是随口说的。

广陵府徵州人。

——喜甜食,却因灭门之仇,追杀之恨,流浪人间,连口普通的家乡小食都再也吃不到。

这是某日别人问到时,随口胡诌的。

他孤零零生在这天地间,修士要杀他,妖魔要夺他,他见惯了虚情假意,也擅长伪装欺骗。

他没有名字,没有惨死的“全家”,更没有家乡,自然也不知道什么是家乡的味道。

人人喊打喊杀的化形恶念,修士憎恶惧怕的魔头,从没吃过这类裹了糖霜的红果。

见他未有动作,她欲收回红盒,顺口问了句:“不喜欢?”

少年忽然伸手,拿了一颗抿进嘴里。

糖霜混着酸味在唇齿间化开。

他忽然退了几步,定定的看着她,眼里是没人能看懂的情绪。

少女问:“味道怎么样。”

他说:“太酸了。”

“怎么会呢?阿婆说是甜的。”

她也尝了一颗:“你不会味觉出问题了吧……对了。”

伏明夏想起来点什么,补充道:“你刚吃了一个,收费三块下品灵石。”

段南愠:“恩?”

这东西哪有这么贵?

“别装傻,天下没有白吃的甜食。”

“……穷。”

“记你账上。”

段南愠叹气看她:“我随口说的。”

原来真有人会当了真。

伏明夏以为他说的是山楂,苦口婆心教育他:“赖账是不可取的。”

段南愠又问:“我的道心是报仇,他们的道心是飞升,你的道心是什么?”

伏明夏:“降妖除魔,护佑苍生。”

少年的声音夹杂着雨声:“除魔么?”

“是,除魔。”

墟州夜雨倾盆。

老人白发苍苍,泪水和雨水划过沟壑纵横的脸,因为被驱赶时在雨地里摔了太多次,以至于浑身泥泞不堪,衣物破烂。

她一步一叩首的拜回来:“求仙人救我儿一命!”

老妇的声音沙哑,嗓子已经快喊坏了,可她依然五体投地朝着城主府的方向跪拜而来,只因为这是她认知中,自己能行的最大之礼。

“和你说了,仙人不在!再说了,城主府被妖魔灭门,此事才是头等大事,你一个疯婆子,少来这儿胡言乱语。”

那官差不满,三番五次驱赶她:“若是耽误了贵人的事,你担当的起吗?”

“就你那穷鬼儿子,又无功名在身,这点破事还敢来打扰仙人?”

“说多少次,你来这儿没用!即便是跪几日几夜也是徒劳无功,若是有事,去官府报案!”

可那老妇依然一步一跪地回来了。

“求仙人!”

“慈悲!”

“求仙人!”

“救救我儿!”

头顶的雨突然消失了,旁边试图驱逐她的官差也被拦下,老妇听见少女清脆的声音。

“阿婆,先起来。”

她说:“我们帮你。”

伏明夏:当面伏师姐,背后伏明夏?

段南愠:……

伏明夏:不说话了?解释不了了吧?

段南愠:我在想,若是修炼速度快点,是不是下次就能听见你叫师兄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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