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淤血

晏启玉对两人所表现的惊异没有过多表示,像是知道他们会有这般反应似的,他道:“鹤浮病症甫一显现,我便觉似曾相识。问询之下,鹤浮只同我说:‘没关系的,喝药压下便好。’那时我隐约猜到那是个袭传病,可鹤浮却道他父亲未曾告诉他这些,仅是说假如有同他一样的那天,莫怕,莫怕……”说到这里,晏启玉面色竟肉眼可见郁陶了。

“阮老尚书是糊涂了吗?为何连与骨肉血脉性命攸关之事都未曾交代?”解慎川不解,愤道。

“斯人已逝,恐难追查,仅可确认此事与于杜儒脱不开关系。不过听语气,”晏启玉敏锐捕到秋毫之末,直言继之又道,“解太尉已有些眉目了?”

“江大夫于此事更有发言权。”

听这话,晏启玉有顷刻的迟愣,不过旋即想到江孟澋与江芾乃至阮易岚的交集,也不觉有什么奇怪的了。

江孟澋却知解慎川不能将他“探查”的原委如实相告,于是接下话茬道:“此事虽在要,却也不繁杂。不如移步阮尚书,我路上道来。”

并非卖弄,江孟澋之言实为阮鹤浮思虑,晏启玉因是应下。

阮府虽不似侯府太尉府富丽蜿蜒,从客堂至正厅却也有一段路。凭前世与儿时记忆,江孟澋掐着要处,同晏启玉讲述蛊毒之事,说罢,恰好到正厅门前,不余晏启玉发问的光景。

现下阮鹤浮卧病,晏启玉的吩咐即是阮鹤浮的命令,他遣散侍疾下人,直切主题道:“江大夫,请。”

“诊治不免肢体触碰,还望晏寺卿体谅。”虽说得客套,却不是请求。江孟澋绕过屏风,径直迈步病榻前,置下药箱,掀开床帘……

脉象没有想象的那般紊乱,江孟澋瞥脸看了一眼身旁尚温的汤药,他嗅觉虽没阿喜敏锐,但这段距离,辨清药材也足够了。

那时的父亲,也似这般吗?

睹物思人不过片刻,江孟澋便铺开针帘,扶起阮鹤浮,对晏启玉道:“晏寺卿,有劳搭手。”

解去阮鹤浮里衣后,晏启玉抚过他覆背的乌发,揽着让他靠在肩头。江孟澋做好准备,递给晏启玉一方对折了好几层的帕子,道:“阮尚书体内蛊毒暂已稳住,只是底子孱弱,又因淤血积压肺腑,才致神昏。现我施针将淤血引出,若无意外,当是能醒。”

“针法几成把握?”

“十成。”

一语既下,晏启玉换了动作,轻压下阮鹤浮的头,将帕子掩在他苍白的双唇前。

脊背几针下去,阮鹤浮都纹丝不动。晏启玉划过识人不清的伤,此刻却也愿意相信这位年岁不过自己的医士的自信。

俄顷,最后关键一针下去,晏启玉眸下之人颤了颤,冰凉的手抓在他的袖摆,咽喉一动,一口黑血猛地吐了出来——

“咳——”雪白帕子登时染了乌红,阮鹤浮的神识也在这一刻回了身,他想抬头,却仍被桎梏着:晏启玉一手按着头,一手捂着嘴,教他动弹不得。可知罩在他身周的人是谁,他又不想挣开这黑暗了,只感受着晏启玉用帕子细细抆拭他的唇角。拭毕,身后有人递了东西,晏启玉按着的手离开,接了过来:“来,鹤浮,漱口。”

俟口中血腥味除尽,阮鹤浮才仰头看向晏启玉:“寺卿做什么这么看我,我这不好好的吗?”

性情与身骨真是云泥两割,晏启玉无奈他这时还能与自己说笑,无声捞起身侧里衣,覆在阮鹤浮身前,温声道:“别乱动。”

阮鹤浮闻言才留意到自己背部麻麻的,歪头扭肩一看——密密麻麻的全是银针!

他暗自深深倒吸了一口凉气,想知是哪个大夫下手如此果敢,于是再抬眸一望,见着来人,他先是一惊,紧接着不住道了声:“孟澋!!!”

“嗯。许久不见,阮尚书。”

“你把我扎成刺猬了……”

“若是无碍,我即刻便可取下。”

“我好多了。”阮鹤浮对江孟澋说完这句,又嘀咕道,“真的……”

未多言,江孟澋三下两除二就将针取尽,而后只余阮鹤浮错愕道:“我以为会很疼。”

听罢,江孟澋低声笑了。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怕疼。

“孟澋你笑话我!”阮鹤浮两句话的功夫,晏启玉就为他着好了衣裳。

“没有,大人你听错了。”

“怎能呢?”阮鹤浮又侧首问晏启玉:“寺卿也听到了对吧?”

“嗯。”晏启玉许久没见阮鹤浮这般有朝气,也是鲜有地配合他与别人欢谈。

“看吧!”阮鹤浮见江孟澋没反驳,垂眼思忖须臾,而后道:“其实……自我听公主提起你时起,我便想去江济堂找你的。只是公务繁忙,不巧又病倒了哈哈……想起你我小时候闲时在江济堂念书,我读礼记你看医典,有时我背得卡壳了,你竟还能接上。我就觉得你不该埋在医馆里,事与愿违,我被启玉拐跑了,后来我们还是走了两条路……所以当我听闻公主和蔺枢密有意劝你入仕,我便第一个接下举荐的差活……”

“是。”晏启玉知阮鹤浮有些疲累,故此接着他的话道:“而后鹤浮便将此事道与我听,当夜我二人就拟好举荐折,只待前些日子的公文布告下来。”

江孟澋听着,阮鹤浮的声音又传来:“孟澋……我还能撑多久?”他说完,勉强扯出一个酸涩的笑。

病魔缠身这些时日,眼看着快死了,却又醒了过来,不是回光返照是什么……

“别瞎想。”晏启玉抓起他的手,细细捻搓。临接仲夏,映江河的水面都被烈日烤得微烫,他的手却好似霜雪停在了寒冬腊月,如何都捂不暖。

“不会有事的,我倾尽毕生所学也不会让尚书有事。况如今尚书体内的蛊毒已被制住,留心按时喝药强身健体便是。”

阮鹤浮抿着嘴,无声笑了,“别这么叫我,像小时候一样就好。不过原来我是中毒了啊,论医还得是孟澋,我信你。”

江孟澋没说什么,只是点头。

阮鹤浮又道:“孟澋你说要倾尽毕生所学,可你所学不只是医道,还有政道。我知你先前顾虑何在,但现在,这天……怕是要变了。我比不上你们,陛下、启玉、蔺远、姚文、邵庭唯、解慎川、你,还有千万后继来者,哪个不比我强上几倍十倍……这朝堂,这大羲有你们就够了,不必强留我这个碌碌守拙的病秧子……”一线温热滚垂脸颊,阮鹤浮控不住咽喉哽咽,苦涩之意自胸腔一涌而上,他咽下几声咳后还是抵抗不了一股血腥,又是一口乌红。

溅晕了眼前人绫袍,滴染了自己衣衿。“咳……看,我还是这般无用……”

焚膏继晷、不分昼夜,只因信那勤能补拙之说,可事实却是他好不容易维系好了礼部,复又弄垮了身子。

“鹤浮……”江孟澋欲说些什么,却发觉自己对他的了解也不过道听途说,想说的话也都道不出口,继而转对晏启玉道:“晏寺卿,阮尚书烧退否?”

晏启玉不探也知这烧热并未退下,阮鹤浮烧昏了头才肯迷迷糊糊道出这些压在心底的话。他伸出捂不热对方反被冰冷的手,用手背探了阮鹤浮的额头,摇了摇头。

“无碍的,启玉。只是我好像眼花了,”阮鹤浮抬手阻止晏启玉搭在自己额间的手离开,无声汲取着慰藉,“屏风外是解太尉吗?为何不进来?”他抬着半阖的眼睛,看着那人身形轮廓,觉得熟悉,转又看着江孟澋,如是哑声问道。

屏风外的解慎川此刻还看着书打发时间,闻声道:“我既非医士也非尚书知交,在此处讨壶茶足矣。”

“咳哈哈……太尉客气了,蔽府招待不周,望是见谅……”

“哪里,贵府茶水好喝极了。只是手中书册我有不解,不知现下可否允我将江大夫借来一用?”解慎川听江孟澋诊病诊得差不多了,便随意找了个理由替他开脱。

“自然可以。”阮鹤浮只当他的占有欲与晏启玉无二。

江孟澋卷了针帘,直接往袖中暗衬塞去,朝阮鹤浮礼貌微笑便往屏风一旁走了。

至解慎川眼前,他低声问道:“如何了?”

“没动静了,但肯定还在。”解慎川合上书,抬眸往上看,亦低语道。

江孟澋觉这般对话不妥,转而拿起桌沿茶盏,欲往砚石倾倒,解慎川却用不高不低的嗓音道:“时时海燕,日高深院。”

江孟澋顿悟,停下倒水的动作。

此为二人闲时倒腾出来的暗语——挖坑填空、颠行倒字、谐音会意,似无根据,却唯当局者清。

而方才解慎川说的,是颠行倒字复加挖坑填坑的反句,意为:房顶上有两人。

江孟澋道:“彩笺尺素,山高水阔?”此番冲着谁来的?

解慎川道:“扣舷独啸,今夕何夕。”不清楚。又道:“泾溪石险,不闻倾覆。”要多加谨慎。

“两两啼蛄,灯蛾摇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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