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名开学那天,梁也成了最特殊的人。
倒没别的,就是放眼整个学校清一色的红白校服,独他一个穿件浅色短袖,身高体长的扎人堆里格外显眼。
这是一所私立学校,入学学生大部分来自于本地。
登记信息的时候,负责人核对到他年龄那一栏时很意外,扫了他好几眼。
队伍到他这儿停滞不前,引起后面许多人的抱怨。
梁也被单拎出来。
不断有学生路过,视线或多或少落在他身上,大多是女孩子的。也难怪,像他这样的男生在小城里很难得,气质和外貌双倍优越,光是出现就足够引起谈资。
梁也无事可做只能发呆。绿叶阴翳,香樟树的斑驳阴影落在廊前平地上,他的注意力被校训石吸引。
其实关于育人私立中学一直都有一个传闻。
好些年前有学生从北楼跳下,脑袋正好砸到校训石上,淌了一地血,过分骇人。因为死者学习成绩优异,甚至惊动了警方介入调查,同城热搜上的相关词条一度居高不下。不过这类丑闻向来压的快,久而久之就异变成了各种谣言,再无人知道背后真相。
“刚刚那个办转校手续的呢?李主任叫他去办公室一趟。”
梁也收回视线,应了声:“这里。”
他起身,校训石被抛在身后。
“我看过你的资料了,你妈妈也跟我通过话,讲了一些你的大致情况。”
梁也越过眼前人盯着贴墙的老旧空调扇,黄渍斑驳,商标底下的黏胶发灰。这位李主任并不茂盛的头发就这么吹啊吹,和空调扇上的红丝带一个频率。
一出面就帮他走完一应流程,解决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有如神助。梁也从没想过梁经理的社交圈会这样宽泛,居然还能和私立学校的老师搭上关系。
“怎么说呢,我个人的看法是你目前的状态并不适合高三学习。”李主任合上文件夹,继续单方面的念叨,“当然,我这话也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希望你能接受最适合的学习方式,毕竟身体才是本钱嘛。我看钱校长已经批准你这个文件了,这样,我们学校会尽力配合你家长的,争取让你早日融入学校生活。”
梁也的思绪兜兜转转终于回来,“她有没有为难你?”
“什么?”李主任愣了一下,显然没接上他跳脱的思路。
“我妈。”梁也顿了顿,“梁淑。”
“你说梁经理啊。”李主任笑了笑,“梁经理这些年跟我们学校也有不少工作对接,互相帮衬一些怎么说得上为难?再说,我这边也就是简单帮你过一遍流程。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学习这种事最后还是要靠你们自己下功夫的。”
梁也点头,也不再追问。
李主任看他情绪恹恹,犹豫片刻后道:“关于你父亲,你妈妈也跟我说了一些大致情况,你不要有压力,现在离异家庭不少,我们学校也很重视学生心理层面上的教育。还有就是……这话本来不该由我来说,但每个学校都多多少少有点校方看管不到的事情,要是被人欺负……”他停顿了一下,“总之,遇到什么问题和麻烦可以随时来找我,平常没有课的话我一直都在办公里室坐班。”
梁也正要说话,门被推开,一个穿短袖的年轻人不耐烦闯进来,“李主任,钱校长让你把新的招生简章给他送过去,说等你好几天了。”
“哎。”李主任迭声应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文件送到门口递过去。
梁也噤声,随之起身。
五十好几的教导主任被呼来喝去,背影佝偻。其实在这样的私立学校里年龄也是一大竞争力,听说这位主任已经坐镇二十多年了,据说一直没什么野心,脾性温良,也难怪做事谨小慎微,大概也是处处小心。
李主任将文件全收进纸袋里,对梁也说:“去吧。”他要拍他的肩,梁也却正好侧身,李主任的手落了个空,只堪堪擦过他的衣角。
两人一前一后,眼见着就要送出办公室,梁也忽然回头,“李老师,我还真的有一件事情想要麻烦您。”
“什么事?你说。”李主任很有耐心。
新生花名册按班级分配在各个表格上,梁也的手指停在某一行,“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转班。”
李主任稍稍皱眉,“虽说往前没这个先例,但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只是你可得想清楚,最好先跟家里大人商量商量,这个东西办了可就不能再后悔。”
梁也神色认真,“我想清楚了。”
李主任探过头去望:“我看你这是早有想法了。”看清了班级名后有点吃惊,“眼光还挺挑,不过进这个班压力可不小。”
人才济济的三班,当然会有压力。
只不过,三班有他想见的人。
*
从李主任那里登记好信息后,梁也赶着时间去领校服,一拿到手就拐进了卫生间。
然而情况却按他预想的最坏方向走去,他拿的衣服尺码不对。
短了一截。
由于每一次生病都会暴瘦或浮肿,梁也从来就没有记衣服标码的习惯。他把校服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下摆线位置找到了尺码签,上面标注的是数字,大概是身高范围之类的。
即便不经常买衣服,梁也也知道这件标注着“纯棉”的正规校服究竟有多少水分。
他将衣服塞进塑料包装纸里,推门出去。几乎是在他推门的一瞬间,旁边的门也应声开了。
男生扶住翘起的眼镜脚,校服卡在袖口,急急喊住他,一头的汗:“同学,麻烦等一下!”
梁也转身,看清他的正脸时稍稍出神。
蒋宜明一把抓过挂钩上的校服,努力平静情绪,眼神落到梁也手上的塑料包装袋上,“同学,你要换校服吗?如果你要换大的话我应该能跟你换。”
梁也低头看自己手里的塑料袋,猜到他的意思,“我上面的数字是175,短了点。”
“那正好,我的是180的。”蒋宜明拘谨地解释道,“是这样,我今天来的迟,排队拿衣服的时候没赶上,现在男生小一点码数的校服应该都没有了。”
这么大热的天,这个秀气拘谨的男生就闷在小隔间里,热一身汗,前额的头发全打湿了。
梁也几乎不需要多想就能明白这个男生的处境。
为什么同为排队的学生却拿不到自己应该穿的尺码?很显然,他应该跟很多人尝试换过了。其实他心里没有点明的是,一个个头中等,身形单薄,说话温温柔柔外加性格谨慎的男生在一定程度上其实集齐了很多可被欺负的点。
梁也没多说什么,只将袋子递给他。两人重新进入阁间试穿,顺利完成交换。
当天下午异常炎热,进入各自班级分配座位后,所有男生都被叫出教室排队进行搬书,地点就在南北楼之间的方形空地上。说是排队,但梁也所在的那行队伍歪歪扭扭,然而离得远的几个班跟站军姿一样,跟这边的几个班形成鲜明的对比。
呜呜泱泱一群红白小人,梁也下意识往人群最后方扫了几眼。
很遗憾,光线晃人,他什么也看不清。
从搬来到现在一共三天,梁也正面碰见周与的次数很少,大多数时候只能在夜里看见他回家的背影。听老板娘说他也在读高三,按理来说那样的身高应该很容易被看见才对……梁也归因于自己的倒霉运气。
就在梁也盯着地面开裂处、数着水泥地究竟裂了多少道缝时,有人在后面戳了戳他。
是那个在卫生间有过一面之缘的男生。
整张脸都热得发红,镜片上起了一层雾气,他朝自己一指,说:“我叫蒋宜明,还记得我吗?上午我们换过衣服的,当时还想问你名字班级来的,可惜你走的太快,我没来得及问。”
“我叫梁也。”
“没想到你也是高三的,我还以为你是高一高二的呢。以前好像都没见过你,你是今年才转来的吗?”梁也能看出眼前这个人是想努力找点话说的。他点头,回答他,“是,今年刚转来的。”
短暂的兴奋之后,蒋宜明的视线落到他的胸牌上,笑容僵了一下,长久沉默,“你、你是国际班的啊。”
梁也随着他的视线低下头,人群往前进了一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向前走了两步,蒋宜明却没有跟着他继续往前。
气氛有种微妙的尴尬。
育人机构里的的普通班和国际班有一种很鲜明的区分。
所谓普通班就是本地学生,大多是从初中部升学进入高中部的,而国际班则是外地学生和转学借读学生。即便校方并不去强调,但有些默认的规则一直存在着。简单来说,一方是苦行僧,一方类似玩咖;一方历年的高中红榜名单扛起了学校的名气,一方历年的学费钞票填充了学校的腰包口袋。
你很难说机构更爱哪方小孩。
或许蒋宜明是觉得他属于那种酒囊饭袋的一类,毕竟唯分数论这种情况一直存在,成绩好的孩子不会太愿意和所谓玩咖混在一起相处。
很显然,蒋宜明的热情被快速浇灭,他支吾着往后方虚指,“那个,我先去排队了,我们班在点人了。”
“好。”梁也点头。蒋宜明脸憋得通红,也没再多客套些什么场面话就站回了自己的队伍里。
梁也揭下衣服上别的校徽胸牌。两道橄榄枝中间绕着隶体的“育”字,图案下是一串编号,他的数字开头是二零,和蒋宜明所在的一零不同。
他将校徽塞进口袋。
被太阳烤了大概十几分钟后,终于有老师站出来分配领书地点。五人一队,各个班的指标都被划分好,排队拿到什么就是什么。末尾特别强调一句,坚决不允许出现换书行为。
搬书的楼层和教学楼中间被楼梯连通,梁也拎着书跟着人群往回去的路线走,还没到中央长廊就听见嘻嘻哈哈的笑声。
原本直行的通道被一群人堵起来,很少有人停下来观看,大多数人事不关己地选择绕楼。梁也从不掺和这些争执,他并不太会因为这些事情而动恻隐心,因此也只是扫了一眼。
但这一眼让他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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