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月色朦胧，玉鸾阁中，楚怀生扶着那棵曾助他恢复记忆的红梅树，表情有些微妙。
“你确定是这里？”
“这棵梅树是维持随园阵法的枢机，而我在其中苏醒，动手吧。”
文清之语气难得平和，楚怀生抬头看了眼还明亮的屋室，小心掐了个隔音的屏障，才任劳任怨在红梅树下挖了起来。
深入地下将近半米，楚怀生才发觉异样，白骨错落堆积成某种仪轨，其中簇拥着一颗婴儿状的光团，拳头大小，夜色中隐约泛着金光。
“这是什么？”楚怀生发问。
文清之半响才道：“炼炁化神所凝结灵胎，也就是俗称的元婴。”
随园中为何会有一颗元婴，楚怀生尚来不及思索，文清之已然道：“去触碰它。”
楚怀生按着她的话去做，便觉某种抽离从他指尖落入元婴，随即传来文清之的声音：“果然……我需要些时间将它炼化，待我醒来之后，我会完成你的要求，救下那个女孩。”
“好。”
听到她的主动承诺，楚怀生散去好奇，于他现在而言，再没有比林琼更重要的事。
他跳出土坑，将现场恢复原状，确定不会被看出来，抬头见屋室中犹然明亮，犹豫片刻，还是轻轻敲门。
林琼正伏在桌子上写写画画，听到声音疑惑抬头，便见着楚怀生推门而入。
“这么晚不睡觉，怎么想着来找我？”林琼起身，一边熟练盖住纸张，一边随口问道。
楚怀生被她问起，难得心虚，模糊道：“你不同样没睡。”
他总不能说我大半夜被文清之指使跑到你院子里来挖土，他晓得这样太过急切，明明白日里刚见过，但他按耐不住。
爱意疯长，如燎原烈火，而他不愿收敛。
好在林琼没有继续追问，她只是望着站在门前的楚怀生，上好的夜明珠，足够照见他每一寸面容。
林琼认真描摹，像是要把他牢牢记住，在她最后时刻，楚怀生被她看得双颊发热，便同样不服输看过去，彼此对视片刻，后者噗嗤一笑，说道：“傻站着做什么，快进来吧。”
她顺势将桌上东西收整，楚怀生想要帮忙，被她一个目光示意坐下去，像极了幼时所见，试图帮忙的父亲被母亲嗔怪一眼，埋怨他净添乱，而父亲站在一旁无奈摇头。
那样自然，那样熟稔，仿佛我们是真的夫妻一样。
他被自己突然蹦出来的这个念头吓住，忙得抬头去看林琼，后者正背对着她，安置好手中东西，才转身走过来。
楚怀生忽然有种冲动。
更进一步的冲动。
认清自己的心意足够让他耗尽心力，他用了太长的时间让自己试图忘掉她，在失败后又痛苦于她的若即若离，知晓心意后，所面临便是生死的考验，以至于他从来都没有考虑过，彼此未来该如何。
纵然于我来说，你活着便不算失去，可我也想与你有个未来，以往的妄想如今有了真实的可能，我贪婪地想要个长长久久。
“阿琼。”他突然道：“你有想过，以后怎么样吗？你说想出去看看，想去哪里？”
“不知道。”林琼摇头，于他对面落座：“那对我来说，太过遥远。”
我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哪怕没有微夷，她的生命也如风中烛火。
楚怀生读懂她未说明的话：“可如果，你能好起来呢，你想去哪里。”
他不敢直言和文清之的交易，怕连累到她，更怕那位邪君，会讨要他支付不起的代价。
哪怕如今文清之看似很好说话，可为了遮掩自己下落，她在恢复部分力量后说不准就会杀人灭口，楚怀生知晓自己将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无异于与虎谋皮，可他没有其他的办法。
他想要她活着，自由自在活着。
林琼料不到他心中是何等凄惶，只是听他这样，忍不住道：“濯明可以去任何地方，但她永远是微夷的女儿。”
占据她的身体，被哪怕幻想不会被发现，也得承认自己同样被她的身份束缚。
楚怀生被她的话语打回现实，但有太素灵环例子在前，他想无论如何，有办法遮掩的情况下，一切总不至于到那样绝望的境况。
“太素灵环能替你掩藏夺舍的异样，世间或许会有其他异宝能达到类似效果。”
听他这样说，林琼猜到几分他的意图，她不想楚怀生再为一个没可能的事浪费时间，便笑笑，说道：“那太麻烦，随园风景正好，阿琼的琼便是飞雪，这么说来跟我果然有缘分，能在这里待一辈子，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她声音轻快，似乎真的认为这是一件好地方，楚怀生的声音酸涩，顺着她的话说道：“说的有道理，这么美的地方，阿琼愿意分我一半吗？”
林琼的笑意微敛：“不好。这里一点都不欢迎你。”
你曾陷在这里无处可逃，风雪加身伤痕刻骨，你该厌恶这里，你该远远离开这里。
“但我喜欢这里的飞琼。”
楚怀生抬起头，说的是雪，目光所落却是眼前人。
他有太多理由逃离这里，让他驻足的原因却只有一个。
可只此一个，便足以将爱恨消解。
我愿困守随园一世不出，只因你在这里。
林琼紧紧抿唇，彼此都明白那些未彻底言明的情意，他在小心试探着更进一步，期待着未来的岁月，从未想过，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将对方纳入眼底。
“喜欢就出去看啊，看我做什么。”
林琼再也忍不住心中哀戚，怕他看出来，只好偏过头，像是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语气还带着几分埋怨，将哽咽藏在尾音的轻嗔中。
楚怀生果然会错意，他还想说，却听得对方开始赶人：“走走走看你的雪去，大晚上的打扰我休息，真是的，之前就扰了我的清梦。白天不许吵我，让我好好睡个够，不然我可真的把你赶出去。”
楚怀生原想反驳一句他进来的时候你也没在休息，抬眼看她面容憔悴，反应过来，心中懊恼：“是我没注意，你快休息。”
说着就主动离开，林琼要送他两步，便被他挥着手示意停步，出门时还不忘道：“对了，南边梅林开得不错，等你休息好了我们一起去看。”
林琼为他的邀约愣住，楚怀生以为是她太过疲倦，又改口道：“你要是太累，我给你折几支送过来。”
随园处处梅花，院中便是开得最热烈的色彩，但他本也不是为了梅花，而是想和她多些相处。
林琼张张口，这时候她不该答应，可出口的话语却是连她都意外地冷静：“好呀，但我要最好看的，你可得好好选。”
“好。”楚怀生自然一口应下，迎着她明媚的笑颜，又软了心声音：“但要是比不过你，你可不能怪我。”
“油嘴滑舌。”
林琼扶着门，声音遥遥传来，月光照她的目光柔和，眼中爱意汹涌。
楚怀生轻笑出声，不做反驳，将要出院落时，转头看她仍在门口，挥挥手：“外面冷，快回去。”
“嗯。”林琼轻轻点头，身体一动不动。
楚怀生无奈，轻叹口气：“只这一次。”
林琼还是倚着门，依旧笑着，毫无阴霾。
楚怀生抿唇，心中想着快了，她会好的，所以偶尔任性一点，也没关系的。
“你会好的。”
楚怀生面容逐渐严肃起来，那声音并不大，足够林琼听清，赶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然快步离去。
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眼前许久，林琼才收回目光，她该去继续未完的计划，可她突然什么都不想动，她只是用头靠着门，呆呆看着月亮一点点西沉，东曦既驾，被雪地反射入眼底，琉璃色的眼眸，一时流光溢彩，仔细看又仿佛空洞一般。
微夷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一身玄色法袍，袖口以祥云纹饰，头顶道簪，似玉非玉，立身雪地，爽朗清举如日月入怀，对上她的眼眸，一泓秋水濯濯，涤荡清明，思绪一时消止。
那样一个在站在修真界巅峰的绝世高手，出现时没有丝毫异象，不伤草木，不着一物。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林琼脑中冒出南华之言，天河秘境惊鸿一瞥，比不过此刻体悟如斯真切。
“道君。”
她站直身体，却因为身体维持一个姿势太久，眼前一时发晕，却有一只手扶住她的胳膊，将她引导院中石亭之中落座。
微夷转头，看她目光意外，微微一笑：“我不记得我有暴虐之名。”
林琼收回视线：“是我小人之心。”
微夷对此但笑不言，她松手，有一股轻微的灵气流过，让林琼整个人都精神起来：“多谢道君。”
“我早听小白提起你的事，难得柳柔也替你辩解。我有评判的能力，你只需要赤诚相对便是。”
这态度实在是出乎意料地好，只是赤诚两字，说来对她反而不是那样简单。
“无论什么，道君都不会当做我是在胡言乱语吗？”林琼认真道。
微夷闻言认真思索道：“除非你说你是小白和九皋的孩子。”
“九皋是什么？”
小白是什么她还能猜到，可是九皋……
“执法长老养的三只鹤，经常偷吃洛流的药草。”微夷面不改色回答道。
“……”
林琼没想到对方居然还会开玩笑，噗嗤一声笑开，心头压力微微散去。
“我的确不知道自己来到这里的缘由，我连傀儡咒的存在都不明白。但若是一无所知，我的确知晓一些，不知真假的消息。”
“比如？”微夷问道。
林琼一顿，索性道：“这个世界或许只是一个话本，而我们都是书中人。”
看微夷表情不变，想要解释话本存在，后者已然慢吞吞道：“哦，若是这样，我扮演的又是哪样的角色。别那样看我，我又不是老古董，关于我和各派掌门两三事戏说我看过不少，有些颇有趣味。”
她轻描淡写，倒让林琼表情微妙。好，能欣赏以自己为主角的同人二创，是个狠人。
“在我看过的故事中，道君是一代传说，陨落后为主角留下传承。”
“欸，我不是主角吗？”微夷偏头，并不掩饰自己的意气：“我以为后世对我的评价，该是再开天门的得道真仙。”
这就不是林琼能评价的，微夷也不恼：“那我能问一句，我是因何而陨落吗？”
被楚怀生打开镇守之门，为护天下苍生力战十恶兽而死……林琼默默隐下前半句，只是吐出一个地点：“镇守之门。”
对于微夷这个层次的高手而言，一个地方足够让她联系到其中因果，林琼还没待观察她的反应，便见微夷猛然起身，并指成剑，扬袖间有庞然法力爆出，直冲天宇而去。
林琼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魂魄中突然传来剧烈的疼痛，让她整个人朝前倾去，在倒下之前被一只手扶住。
微夷的面色从未有过的严肃，头顶雷云酝酿，投向林琼的目光分外讶然：“天机反噬？”
在微夷力量爆发同时，正在挑选梅花的楚怀生身体僵住，手中梅花落下，雪色与红色碎落一地，他几乎当即朝着玉鸾阁冲去。
那股力量，如此强大又可怖，是天河秘境一剑浩瀚，属于微夷的浩大至极。
雷声与闪电如雨倾落，石亭彻底损毁，中央微夷不言，一只手扶住林琼身体，另一只手点在她的额头。
魂魄被她抽出，半空中凝结一场虚影，雷霆越发浩大，飞景自屋中飞出，直冲向天，竟是直接将雷云搅碎，而她头也不抬，目光望着手中魂魄。
却是转瞬烟消云散。
这一幕刚好落在楚怀生眼中，他的眼睛瞪大，像是不理解发生了什么，在对上微夷淡漠目光时，声音骤然冷冽。
“你对她做了什么！”
微夷：……说来你可能不信，我还没来得及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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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折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