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烬草随叶揪了身旁的一朵小花，顶叶轻轻一颤，看起来像是在吹气，然后那小花“噗”地一声，在一团白雾中幻化成了花团锦簇的吊篮。

那棵草根须轻轻一点，仙气飘飘地侧卧于吊篮上，一枚叶片耷拉着向内蜷曲，恰似美人托腮，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宗清临翻身而起，优雅行礼。

“您的礼物，我就收下了……陛下。”

月烬草猝而枝叶乱颤，不知是因宗清临戳破了她的身份，还是小小剑尊竟能突破她的禁制。

宗清临拂去衣摆褶皱间的白沙，端着从容不迫，风度翩翩，彬彬雅致，“那么，就从三个帝级任务开始罢。”

“在得知任务奖励是一把可以开启帝宫之门的钥匙后，我认定任务发布者的身份必然不会低于妖王，而保管三枚印章的冰心鹿、素光兔、月烬草三族，极大可能是妖王的眷属。”

“但在见到小七后，我改了主意。在妖域与外界近乎隔绝的年代，拥有堆成山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水粉胭脂这些明显系属尘界工艺的制物，足以凸显其身份的不凡，或许它并非妖王眷属，他就是妖王本尊。”

“碰见素光兔，也就是小九后，我更确信了这一点。我对妖族了解甚少，可仅凭稀薄的常识也知晓，陆地之王，如狮虎豹狼，海洋之霸，如鲸鲨鳄贼，天空之主，如鹰雕隼鹫……如果这所谓的素光兔族如小九所说，只是妖域之中一支强大的族群，那么海陆空的王者，又能作何解释？”

“我想到的答案，冰心鹿不是鹿，素光兔亦非兔。所谓的鹿、兔、草只是一个角色，一个身份，一个代号。三个问题对应的三段记忆，或许只是同一个故事，它以不同的视角展开不同的演绎。而将小九与小七的故事相融，上古之事，已然展露一角。”

“妖域共有九位主人，以陛下为首，同胞血亲有二，帝姬行七，帝卿行九。”

“当年浮霆大陆应是面临着一场空前绝后的浩劫，上代妖帝或以性命为代价，获悉了破解之法。时值陛下初登大宝，因修为尚浅，需得借助外力，这也就是帝卿故事中的黑白双煞。”

“既能与陛下平等谈判，其身份不言而喻。墟界魔主索取对象与八妖王相关，若我没猜错，这位便是却尘犀王，至于命根子……传闻墟界火山环绕，瘴毒密布，而却尘犀角，兼具引航与净化之功效，正好能对上。”

“明界仙首要求妖域派遣特使常驻，而这位被选中的人质，即是陛下血亲，排行第七的帝姬。陛下不愿子民困囿于未知的恐惧，一如帝卿常年将微笑焊在脸上，帝姬前往明界为质一事一旦曝光，必然牵扯出幕后真相。我猜想，你们对外会以帝姬留恋明界为由，掩盖其为质的本相。”

“数年后，陛下凌驾明墟，帝姬回归妖域，却已然性情大变。我无法知晓尚未成年的小妖王在明界究竟遭遇了什么，但仅从结果倒推，想来也令陛下心痛万分吧。痛彻心扉的愧疚、千娇万宠的溺爱、毫无保留的补偿，这自是理所当然。”

“但奇怪的是，帝姬记忆中的兄姐，似乎与这些词并不沾边。虽非同胞血亲，在陛下已然修为臻至巅峰，大权在握之际，对其深感歉疚而宠爱至极的帝姬行贬低、羞辱、斥责之事，毋庸置疑是在挑衅妖帝之尊。想来，没有哪位妖王会这般不长脑子又没有眼力见，那么有问题的，只能是帝姬的记忆。它呈现的并非客观事实，而是帝姬的所思所想。”

“上古妖族，手眼通天，修为难以估量。拥有王血的大妖，出生即是宗境，成年晋阶帝境，而成年的预兆，是化出人形。所以帝姬的那段记忆，化形只是表象，核心在于帝境。”

宗清临顿了顿，倏而目光上移，万里无云的天空似乎飘着几缕蓝紫色的丝状物，像跳动的神经，像鼓动的血管，一张一翕，无声无息地透着诡异与窒息。

“嗯？怎么不说啦。”月烬草又换了个姿势，好似没骨头的猫，滩成了一瓢水，懒懒散散地铺在吊篮上。

宗清临收回游移的目光，定了定神，接着道，“在陛下的救世计划中，帝境是成为救世主的门槛。妖王晋阶帝境，一如春华秋实，瓜熟蒂落，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相比之下，灵修大境界的提升有多困难，我只是尊境修士就已然有所体会，更何况是传说中的圣境、甚至帝境。”

“每多一名帝境强者，救世计划便能多一分胜算。陛下坐拥浮霆，怀宏伟之心，以救世为己任，或许能动员明界仙首、墟界魔主，号令二界帝境强者尽数参与，但无法令明墟二界催生更多的灵帝。圣境妖王晋阶帝境，便成了短时间内的唯一解，帝姬的心结也源于此。”

“帝姬已为救世大计困囿明界多年，此番归家，陛下和诸妖王自然不忍苛责。然，呵护与宠溺的美意有时候却会成为禁闭的枷锁，兄姐越是小心翼翼，帝姬越是疚心疾首。曾经化过形，而现在却无法做到，某种意义上，这是修为与道途的倒退，在帝姬看来，这样的自己糟糕透了。”

“万妖的尊崇、失败的落魄、兄姐的纵容、危局的逼近，尽数融成不可饶恕的罪孽，如巨石压在帝姬的肩上，被自我负罪与自我厌弃束缚得不可超脱，如此更是晋阶无望。”

“这就是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帝姬因无法履行王族的职责参与救世大计而常常哭泣。”

“帝卿不仅是诸王之中最年幼的一位，亦是化形后的帝境大妖，更重要的，他还是陛下的同胞血亲，在帝姬远赴明界后，没有谁比帝卿更适合代表陛下巡视妖域，聚拢妖心，安定各方。”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帝卿因参与救世大计履行王族的职责而始终微笑。”

月烬草晃动着枝叶，像是在捏着扇子悠哉悠哉地吃瓜，见宗清临冷不丁地熄了声，叶子“吧嗒吧嗒”地敲着吊篮，看起来不满极了。

“继续啊，别停啊！” 顶叶猛甩，仿佛正挥着鞭|子催促拉磨的驴子，“还有第三个问题呢！”

蓝紫色的丝絮聚成簇状，又卷成一团一团的云雾，静默地挂在天边，宗清临端详了一小会儿它那温顺无害的模样，斟酌着措辞，这才答道，“第三个问题，我的答案是，她知晓了浮霆末日的浩劫所以哭，她获悉了拯救苍生的办法所以笑。”

月烬草从吊篮上翻身而下，悬浮在宗清临眼前，“就这？少年，你这和做压轴题的第三问就写了解字有什么区别！”

被苏苏和阿凝的奇言奇语荼毒已久的小宗，竟然莫名其妙地接上了话，“不，我还把题干抄了一遍。”

月烬草被哽得顶叶红绿交织，蓦地才冷笑一声，“那你还挺幽默。”

宗清临摸摸鼻尖，阅卷者拆穿了他只打算过及格线的意图，并表示了不满，要求他重新作答，他只能硬巴巴地往下说。

“起初，我听完帝卿的故事，心中是存有疑惑的。能让妖帝、仙首、魔主，三位绝世强者联手取回的宝物，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用以应对的危机又是何等可怖的存在？”

“妖域诸王隐瞒危机真相是为了众妖安适如常而不必惶惶不可终日，可若真是末日浩劫、灭世之危，陛下命帝卿安抚万妖，又有何意义？正相反，这不再是妖域之主怜爱众生，而是彻头彻尾的欺骗和蒙蔽，是死不瞑目的怨恨与愤怒。”

“我思来想去，唯一的可能，是陛下取回的那件宝物，或有天外之力，足以应对这场灭世危机，只是……需要漫长的时间，长到浮霆众生一代又一代地死亡，一代又一代地降生。”

宗清临回想起闻人雅澜手中的那团“寂灭”，就那么一小团，差点逼得他丝魂逃遁。山海流云伞已是他见过品级最高的法器，饶是如此，还是被烧毁了伞面。

倘若上古妖域的末日之危与“寂灭”相关，那么妖帝取回的那件宝物或许能给他寻得应对“寂灭”的方法提供一些灵感。

若那宝物就是七星大阵，以妖帝之计，即是由四十九名帝境强者入阵，将“寂灭”困于其中，直至其力量消耗殆尽。

但——

“啧，怎么又停了，再挤挤啊！”月烬草暴躁地扇起狂风，吹了宗清临一脸。

宗清临抹开脸上散乱的头发，呸掉嘴边的白沙，“我猜想，所谓的妖帝诞祭，实际就是以陛下寿辰之名，邀明墟二界帝境强者共聚妖域，解决这场灭世危机。”

说罢，又勉强挤了几句，“妖域地广而妖稀，且陛下有主场加持，用以应对危机再适合不过。此外，帝境倾巢而出，须得名正言顺，否则，仅是明墟二界大佬相会，都能引得浮霆巨震，更何况还有妖域诸王。如此，为三界一域之首的妖帝贺寿，是极好的理由。至于诞祭之后，各家是以闭关修行、安排替身或是寿极陨落等方式不再现于人前，都要好操作的多。”

宗清临顿了顿，长叹道，“这是理想状态。陛下心怀苍生，以浮霆为先，但并非所有人都如此这般。更有可能的是……一些人答应了，但又反悔了，为了填补空缺，参与的妖、人、魔，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