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
一页掀翻,帝宫像被撕碎的折纸,飘摇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安详死寂的旷野,尸骸早已碾入黄沙,神兵被雕琢出腐朽,唯有一尊神像,头戴冠冕,身披华服,沐于月光,困于风墙,却已然勘破时间,超脱而立。
宗清临立于神像之后,远远望着闻人与晏清离开的背影,蓦地,晏清似是察觉了什么,转过身,朝着宗清临所在的方向,疑惑一瞥,无果,又皱了皱眉,快步追上闻人。
可以确定的是,晏清绝无可能看到自己,那么这一瞥……他望向视线的尽头,在月光无法触及的荒地,青年倚着月烬草席地而坐,他身披玄色仙袍,散发飞舞,手持一壶清酒,背对月亮,轻声吟唱,落寞而不失狷狂,好似翩翩风流客,唯独一柄乌金灵剑倾倒一侧,剑身斑驳血影煞了此情此景。
饶是面容不清,宗清临依旧笃定这道身影属于仙首青熔月。
旋风的高墙,残破的神像,死亡的银海,黯淡的月光,还有阴影之中的仙首……
无数碎片在此刻似乎隐隐串成了一条线,像探入深海的鱼钩,惊醒海渊之底的庞然大物,只是掀起一角,就足以令人刿目怵心。
不知何时,那道黑影陡然出现在宗清临身后,他为之一惊,两指一弹,南楼雪尽瞬时震飞,平刺黑影,却好似闯入了一抹空气之中。
那黑影渐渐虚化,引得风墙震动,霍然倾塌,在空间碎裂的刹那,宗清临跃至神像高台前,将那九行文字印刻于精神海之上,转身离开之际,他倏而瞥见高台上方的那段献辞。
【觐献——四域之君·万圣之王·鹿梨湖与娑兰海之主·悬圃山与归寂谷之尊·森林、海洋与天空的领袖·灵魔、妖兽与智械的女皇。】
崇敬工整的献辞之下,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带着血色指纹的原始印迹和风沙侵蚀的时间雕痕,落款——
【罪人青熔月敬上。】
双眸一闭一睁,不过一息之间,魂丝断裂,晏清与飞梦落回鹤身。宗清临抛出一只银光闪动的宝匣,悬于高空,几缕魂丝如藤蔓缠缚其上,六根荆棘从中探出刺入匣内。
轻而易举穿破帝境封印,“吧嗒”一声,匣开,泻出一瀑七彩流光,与漫天红线分庭抗礼,短兵相接。
“红线这是……被压制了?”
有人小声问道,得来的却是更小声的“不知道啊”。
宗清临足尖轻点南楼雪尽,纵身跃起,一手捞回约莫只有五六岁大的容千凝,托在臂弯里。
小容扭着身体表示抗议,口中喃喃着“放开”和“不要”,宗清临却视而弗见,只是面色冷峻,手臂收紧,禁锢住对方的挣扎,又果断曲起两指,一敲小容脑壳,后者应声而倒,被揉着团着塞回荷包里。这番前所未见的粗|暴之举,着实令众人瞠目挢舌。
宗清临行若无事,从容自若,还顺手折回山海流云伞,挂在剑柄上,“大家再坚持一会儿,我知到仙首月在哪儿了,我去寻他,此局可破。”
雪方池疑惑道,“可先前从尘界带回仙首月,我们又把他送入了帝宫,沉珂梦却依然没有消解,甚至情况更加危急。难道说,尘界那个仙首月是假的?”
宗清临只是言简意赅道,“我要找的,并非是留存于沉珂梦中的倒影,而是那缕衍化出沉珂梦的魂丝。”
言罢,他一点眉心,银链骤然攀绕其身。
睁眼。
高耸入云的参天树干,纵横交错的巨蟒藤蔓,密不透风的绿色穹顶,腥甜醇厚的湿润红壤,以及被剑气包裹的狐形符文,显然,他已降至雨林外缘。
目光掠过绿海碧天,凝滞在某处,数息之后,宗清临垂眸轻叹,“缘分既至,仙首何不现身一见。”
风不动,光不摇,万籁俱寂。
少顷,宗清临再度开口,“在下以为,沉珂梦名为魂漩,实为记忆,永志不忘的执念让它超脱时空界限,万古留存。但,它因过往而生,也必将停留于过往。”
“帝级三问,问小鹿为何哭泣,问小兔为何常笑,问小草为何又哭又笑。无缘由、无逻辑、无关联的三问却直指上古浮霆灭世危机的真相,又将妖帝与同胞血亲的往事披露人前。试问,若此事为真,系妖帝亲自发布于赏金榜上,有何目的?有何意义?但若此事为虚,那猴妖口称仙首仅答出正向三问却未能解出反向三问,有何依据?有何缘故?”
“如此,既非过往之事,又留存记忆之中,化被动为主动,可行此事者,唯有那一缕用以纺织沉珂梦的魂丝。帝境之力,非我等常人可以构想,但不妨推测魂丝之中仍存有神识灵性,贯通古今,于此境之中,引导我等探寻上古妖域,揭露上古隐秘。”
“若帝级任务系神识灵性编造,那么转述任务的猴妖最可能为沉珂梦中魂丝之化身,而猴妖引导前去寻找的晴空鹤,亦是将我与阿凝带入上古妖域的那位……”宗清临沉吟几息,似笑非笑道,“我原以为,那鹤系因惧怕天劫而止步不前,现在想来,仙首究竟自认为犯下了怎样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以至于即使是记忆中的故人幻影,也依旧不敢相见。”
话音才落,只见一道闪电撕裂穹顶,哗然突至,霎时,绿海向两翼退却,遮云蔽日的晴空鹤俯冲而下,翼尖挑起巨浪狂风,将整座雨林冲成碎屑。
宗清临稳立于风暴中心,遥望那鹤傲然落地,双翅拢在身前,翎羽如海中飞扬的水沫飘飘洒洒,一圈一圈幻作星河。雾影之下,白衣青年怀抱瑶琴,长发飘然似古木,衣袍翻飞似雪浪,一如山外隐士,端着超尘拔俗之姿,面露悲天悯人之色。
青年眉目温柔如春风,却夹杂着几分冬雪已去的怅然,他踱步喟叹,“埋葬于魂漩中的一点神识,未曾想还有苏醒的一日……唉,抛却了执念,就像三窍被彻底清空,记忆也一同焚成灰烬。”
“我只是青熔月残存的一缕魂丝,在断罪之时,他无知无感且无畏,早已被空洞与麻木的沼泽越拖越深。而我,已然记不清自己为何出现在此地,亦不知自己行为举止的意义,一切不过是自记忆的余烬中复燃起的白烟,无声无息地描摹着他的爱恨情痴狂。”
“不过……既已答出帝级三问,又能至此地寻我,你与我缘分颇深,既如此,我可许你一诺。”
宗清临面上并无惊异之色,他先行剑修礼,不卑不亢道,“多谢前辈。在下确有疑惑,还请前辈相助。”
“你想问什么?”
宗清临指了指头顶的溪山水泡,“临之疑惑,取决于仙首月想将何事转告浮霆现世。”
青年眉梢轻挑,身上莫名多了几分活人的气息,“哈,有点意思。那我倒是要先问问你,关于他,你又知道了多少?”
宗清临稍作忖度,不蔓不枝道,“何不推本溯源,就从仙首月留下的四间沉珂梦开始。”
“所谓执念,万变不离其宗,一为对过去的遗憾,一为对未来的期盼,前者为实,后者为虚,沉珂四梦,即为二实二虚。”
“始源即是我与阿凝经历的妖帝诞祭前七日。如我所见,在那缕魂丝,也就是前辈您的操纵下,我于梦中复刻了仙首月与帝姬、帝卿、妖帝初见、交流、互动的过往,他对妖帝、妖族、妖域的情感,由此可见一斑。热忱,雀跃,烂漫,欢欣,共同成为筑造这间沉珂梦的地基,它的时间徘徊于过往的幻梦中,充斥着仙首月对妖帝诞祭最诚挚的期待。”
“转折点,是我的同伴经历的妖帝诞祭最后三日,也即三日循回。恐惧,愤怒,嗜血,死亡,杀戮的意志包裹末日的妖域,但毁灭之下,反复的循回,何尝不是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棋差一着,时不我与。”
“晏清与闻人进入的沉珂梦,应是仙首月犯下弥天大罪后成型。背叛,罪孽,神罚,自灭,高悬的明月照不进风墙的一角,残破的神像一如被遗忘的救世主。他身披污浊,静跪一角,背对明月,不求天光,当悔恨与赎罪都成了妄想,唯有无止尽的遗恨与自毁徘徊不散。”
“最后,即是毒不道与仙弦两位道友所处之处。我原本以为,他们径直落地弥天秘境西北之地,并未进入沉珂梦中,但仙弦道友提及巨兽的骸骨与帝宫的虚影……我大胆猜测,仙首月憎恶世人,但偏爱妖族,倘若上古妖域倾覆之时,仙首月尚有余力,定然有所行动。观其执念,他于沉珂梦中为妖帝佩冠,为华服敷彩,他不愿妖帝被浮霆遗忘,其功德被一笔抹除,他总要留下些什么,予以后人见证,也许是残破的遗迹,也许是万妖的坟场,也许是零散的记忆,也许是火种的余烬。”
“这即是他最后的执念,幻作沉珂一梦,守在世界的边缘。”
宗清临抬眸遥望青年,沉声道,“这便是我知晓的一切,还请前辈,为清临解惑。”
青年沉默许久,一声长叹,满目怆然,“可。”
“多谢。”宗清临又行一礼,“敢问前辈,当年尘界是否知晓寄潭的存在?而寄因之危,又是否与人族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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