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清临一瞬间想了很多，但始终绷紧着脸，看起来毫无波澜，唯有地震的瞳孔泄露了他些许真实的情绪。

他垂眸掩去眼底的疑色，笑道，“是啊，你好聪明，请问你可以带我们去找他吗？”

小鹿雀跃地原地弹跳，“那跟我来吧，这边哦！”

冰心鹿族的领地安静得有些诡异，一路上只有幼鹿三两只猫在一起小憩，领路的这只不与同伴打招呼，其他鹿也并不关心外来者。

两人一鹿默不作声地深入领地，又走了许久，熔金的流光撒落斑驳的碎影，被宗清临握于掌心，他眉眼微抬，隐晦地瞧了眼前面那只始终保持匀速走直线的小鹿，俯身轻语，“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温热的气息熏热了脸颊，容千凝两眼发直，一手遮着脸，嘴唇拉紧，思考的进度条缓慢推进，“ 太安静了？”

宗清临摇了摇头，垂在身前的两缕发丝意外落入了容千凝的衣领，又不自觉在雪白的后颈扫来扫去，“不止。我们来的时候，浔溪之径已是黄昏之色，晴空鹤少说飞了有三四个时辰，可你看，这里还是日落时分。”

容千凝瞳孔震颤，像是受了惊吓的兔子往前一蹬。

“你怎么了？”

容千凝的眼神慌乱而零散，他两手齐摇，声音细弱蚊蝇，“没什么，没什么……”·

“啊！”小鹿停下脚步，抬起前蹄轻轻抖动，又在地面摩擦了几下，突而转过身，“就是这里啦，那个好哭鬼好像不在家，你们等等他吧，阿姐喊我回家收衣服，我先走啦。”说罢，就一跃一跳，消失在草丛中。

一只鹿……收衣服？宗清临面露疑惑，下一刻，他的表情四分五裂。

林中之湖，拢着黄昏的余晖，五色的珠光荡开残阳的剪影，浓墨重彩，美不胜收——如果可以忽略湖畔的那座正在雪崩的垃圾山。

绫罗绸缎铺天盖地，珠翠珍宝不计其数，瓶瓶罐罐多如牛毛，这些物什歪七扭八叠在一起，好似被龙卷风抖落的妖市一条街，由于体积过于庞大，让人想忽视都不行。

宗清临拾起飘至腿边的一条薄软的纱，抖开一看，竟是条袍子，上面还勾拉着几串项链、镯子、戒指等物什，镶嵌密不透风的宝石燃烧着嚣张的火彩，简直闪瞎人眼。

容千凝蹲在一旁，叮叮咚咚拨弄着一堆工艺精湛的瓶瓶罐罐。看上去严丝合缝的小玩意在他手中迅速拆分到位，飘出一丝轻盈的柑橘香。

宗清临指着浅绛色的膏体，“这是何物？”

容千凝鼻翼微动，嗅了两下，“是口脂诶。”

“那这个呢？”

“是润发的香泽。”

“这个？”

“花钿啊。大的这种可以贴在额心，小的这个可以贴在指甲上。”

估摸着是引起了容千凝的兴致，语气轻快地噼里啪啦侃侃而谈，“喏，这个粉是敷脸的，这个是画眉的，还有这个，妆靥，点酒窝用的……”

宗清临指着瓶瓶罐罐，又抖了抖丝袍，“没有气场，是尘界之物。一只鹿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容千凝将罐子装回去，托在掌心爱不释手，“不奇怪啊。明界与妖域建交后，不乏有修真世家组建的商队前往妖域淘金。你也看到啦，单是一根拂心草就能引五大恶人折腰，更何况是在灵植堪比杂草的妖域。”

“时间长了问题也就多了。明界对妖域的依赖度直线提升，而修真世家，哈，稀罕货他们不舍得拿出来，普通货光是散修就足以喂饱妖族，这生意自然不好做了。直到后来有人发现尘界的各种工艺品外观极其精美，价格相当低廉，没有气场，于他们无用，但忽悠没见过世面的妖族再合适不过。”

容千凝又一手勾起一枚项圈，拿到身前比了比，“咦，这小鹿妖的审美不错啊。”

宗清临望向他身后那座正在滑坡的小山，“如果是同一个主人，这数量未免太多了些。修真世家不远万里运送至此，定然不会低价倾销。有这等财力，身份地位可见一斑。”

“喜爱珠翠饰品、脂粉花钿，或许是个富有生活趣味的女孩子……唔，也可能是男孩子。”

“端看这衣物大小与首饰尺寸，对方已然化出人形，这修为放在冰心鹿族，或许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

“有钱，有权，有修为，有情|趣，看起来是备受宠爱、无忧无虑的人生赢家……”宗清临迎风而立，目光幽远，“什么样的事情，能让对方哭泣不止？”

话音刚落，湖心传来一阵轰鸣，五色的斑斓被绞进漩涡，下层的水流随之翻涌，涤荡了湖面的珠光宝色。

小山被风瓦解，柔软华美的衣物铺天盖地，叮铃作响的首饰如蒲公英播撒，金银瓶罐似滚落的岩浆一泻千里。

咻——

紫藤挂在不远处的参天木上，宗清临拉过容千凝，纵步一荡，下一瞬，两人齐齐攀坐在树梢。

湖面失了颜色，银白的织物将湖畔覆盖，顷刻间，世间仿佛只剩黑白。

“搁这儿套娃呢。”容千凝嘀咕一声，又抬起身，往宗清临那边挪了挪。

宗清临瞄了眼他的小动作，刚想说什么，就听见远处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旋即一手压着容千凝的头，躲在偌大的枝叶后。

透过空隙，隐约能瞧见树下有三只鹿影。

“我听小八说，他还不能化形。”

“什么？这也太废物了，总不能比小九晚吧。天天就知道吃吃喝喝玩玩乐乐，没点正事，你瞧瞧这一地的垃圾，什么德性！大姐也不管管他！”

“怎么管啊，说又说不得，骂又骂不得，一个不顺心就哭唧唧哭唧唧的……烦死了！”

“罢了罢了，人家亲姐都不管，咱们有什么好说的。不化形也好，大日子那天就让他呆在家里，免得出去给咱们丢人。”

“这些破烂玩意他怎么又捡回来了，赶紧丢了，万一被客人看见，还当咱多没见过世面呢。”

哗啦哗啦——

三只鹿同时发出声啸，狂风平地卷起，小鹿妖的小宝贝们纷纷跳入湖中。

见状，宗清临眉心皱起，一手拨过树枝，却只抓到了空气。

倏而，下方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你们三个，又在这里编排小七！”

来鹿地位明显高上一茬，前面几只喇叭瞬间消了音。

“二姐……”磨唧磨蹭但异口同声。

“我看你们是闲得发慌，大姐生辰在即，大伙儿都忙得昏天黑地，你们倒好，在这里躲清闲，走，跟我干活去。”

“别呀二姐，我们哪有偷闲……这不是忧心小七迟迟未曾化形，特意来看望他嘛。”

被称为二姐的成年鹿，竟是冷笑一声，“这话说的，你自己信吗？小七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别废话了，赶紧跟我走。”

“哦……”

“说起来，二姐，你看见那个人修了吗？他带了好多好多礼物，长得倒是蛮俊俏的……勉强可以当大姐的面首。”

“怎么说话的！熔月仙师是我族贵客，不得无礼！”

“五弟也就是随口说说嘛，不过，人修向来狡诈，此人深藏不露，城府颇深，还是小心为上。”

声音逐渐淡去，四只鹿影消失不见。

蓦地，湖面跳起点点水花，两根套着圈啊、环啊、戒指啊的鹿角，叮铃哐啷地顶出水面，一只小鹿瞪着水汪汪的大眼，身上披着、口中衔着、尾巴拐着湿透了的丝袍，卖力地向岸边游。

然后一抖。

身上挂的物什，卸货般撒了一地，它又扭头淌入湖中，不知多少个来回，直到摇摇晃晃的小山再度垒起。

它甩了甩毛发，趴在地上，折起前肢，一下一下舔着胸口的绒毛，只是忙活了半晌，越舔|越湿。

它懵里懵懂地抬起头，不觉泪珠滚落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