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站着面容呆滞的三人,恍有秋风萧瑟,吹起满身落寞。
雪方池捏着扇子麻木地扇走脸上的黢黑,很不幸,一簇黑灰横渡伶舟飞梦时,缠缠|绵绵地黏在了优昙剑上,飞梦浑身一颤,咬牙切齿,一剑挑走雪方池的扇子,怒曰,“滚!”
雪方池连忙迈着小碎步转到别砚身后,小声叨叨,“唉呀,好凶啊。”
“嗯?”
“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呵。”
“真的没有,我自言自语呢。”
别砚揉着眉心,唇角微微抬起弧度,再度死亡的窒息感似乎消散了些许,但随后又苦拉着脸,“哥哥,飞梦姐姐,先别吵了,我们好像又回到第一天了。”
……
“仙首魔主携两界十大修士共聚帝宫贺寿,这等牌面,也就只有我们陛下才配享有。”
“哈,陛下乃是浮霆第一强者,饶是仙首魔主联手,也无法与之匹敌……”
“得了吧。陛下可不稀罕他们称臣……”
如此眼熟的场景,如此耳熟的对话。
面对现状,两人顿时偃旗息鼓,目标统一。
沉默片刻后,飞梦径直道,“雪方池,你先前感受到的气息,是下面的?”
雪方池闻言皱眉,犹犹豫豫道,“我说不上来。当日我感知到它时,隐约觉得气息传自帝宫之下,可那股强盛至极的威压来得太快,我来不及反应便被碾碎扔了出来,再入帝宫时,任由我如何感应,始终无法感知到那缕气息。”
“至于下面的……”他面容红白交迭,几度狰狞,“呕哕……”最终还是扶着巨木吐得昏天黑地。
回想起方才在帝宫正殿下方的地牢中所见之景,饶是以别砚与飞梦的承受能力,也不由得搓搓胳膊头直摇。
在帝宫中穿行,比想象中容易得多。兄妹二人毫不怀疑剑修对于目标的追击力,不假思索地跟着伶舟飞梦一路摸至帝宫正殿。
这座位于帝宫轴心正中的大殿,被巨木与琉璃围成鸟巢状,里面摆着一堆让人看不懂的巨型装设。飞梦察觉指引的气息越发脆弱后,三人来不及细查正殿,匆匆摸到机关,赶在气息消失前,踩着螺旋下沉的石梯,一路寻至密室。
闭塞的通道里,无光无风无声,唯有淡淡的腐臭味在鼻翼间徘徊。优昙与孤锋斩浪通体流转着冰冷的银光,一前一后将雪方池夹在中间。
转过上百个弯,石梯依旧深不见底,雪方池突觉两侧间距似乎缩进了些许,他抻开手扶在墙壁上,试图确认是否只是错觉,却一手摸到了一个鼓起的圆物。
它估摸着仅有四分之一的掌心大小,曲面有些湿黏、滑腻,摸着柔软又不失弹性。
雪方池戳捏了几下,倏而眉心一跳。
“它……在动!”
优昙与孤锋斩浪同时搭在雪方池的肩上,瞬间驱散了这一小片黑夜。
刀剑冰冷的气息擦过雪方池的耳垂,他浅浅打了个寒颤,但很快又变成深深的战栗——
手心之下,一只布满红血丝的小眼珠子,几个呼吸间,就已然膨胀到一掌之长。
这眼珠子雀跃地转动了几圈,又死死盯着雪方池,游走的红血丝像是咧开的血盆大口,露出恶意满满的邪笑。
咚!
似是万盏明灯同时点亮。
墙壁之上,密密麻麻镶嵌着数以万计的眼珠一道睁开,上下左右,无所不在。眼底的白似囊萤,在黑幕之中落下井然有序的白斑;流窜的红似射线,将空间切割成剑树刀山的禁区;弥漫的黑似幻雾,一簇簇一缕缕,交错缠绕成无数只手臂,轻轻一推。
“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是谁先发出的尖叫,三人不受控制地连滚带爬,叮铃哐啷,一路摔下,只觉头疼欲裂,眼冒金星,呼吸愈发艰难,灵气愈发稀薄,若隐若无的腐臭味此刻却浓稠得仿佛能滴出汁来。
直至撞上一扇厚重的黑石巨门。
裂骨的疼痛是没有的,那门竟然自行推开,任由三人咕噜咕噜鱼贯滚入。
啪叽——
大概是陷入了泥泞的沼泽中。
有了先前的经验,雪方池不敢再乱摸乱碰。
飞梦反手一捞,从优昙剑上抹下一团粘稠粘稠的物什,透过冰银的剑光,这团通体黑色的烂泥,起初还能捏出形状,随后便像是融化的油脂,淅淅沥沥,流了一地。
在越发松弛的沼泽中划了片刻,哗啦哗啦的拨水声遮住了三颗心脏剧烈跳动的共鸣。
倏而,一抹温润的白光划过别砚的眼帘,她眨了眨眼,循光而去,蓦地指向前方某处光源,“你们快看那里!”
三人快速摆动手臂,搅起的大风大浪泼了队友一身也毫无察觉,直到模模糊糊能看清那光源的轮廓,这才挨个停下。
“那是……”三人瞪大眼睛,不约而同发出声音。
“王座?”飞梦看着方形的座椅,隔着遥远的距离,但那澎湃宏伟的气势与焜丽华美的纹路足以让人畅想其主身份的贵不可言。
“祭坛?”雪方池则是一眼锁定王座之下的白玉阵盘,九层相叠的圆台上,矗立着四方矮柱,外壁刻满繁复的铭文,贯通起一道道灵力回路,布满祭坛四方,其上一晃而过的流光闪烁着几分神秘与冷漠。
“烧水。”别砚干巴巴地跟在后面吐了两个字。
“啊?”
“嗯?”
别砚抬起湿漉漉的手,“水温,在上升。”
话音刚落,密室内突然翻滚涌动,一颗颗水滴挤出水面,它们像是撒网捕捞的鱼,又像是沼泽挤出的泥,更像是载满黑芝麻的巨轮,从海底翻起,将无数黑色颗粒抛向天空。
雪方池定睛一看,声音中难掩惊惧,“是……黑火!怎么会有这么多!”对死亡的恐惧刻在骨髓之中,被烧死的阴影仍然挥之不去,他吞咽了几下,强行镇定,抖着声音大喊快跑。
然而为时已晚。破水而出的黑火像是张开了翅膀的蝙蝠,叽叽歪歪的奇腔异调呼啸而过,刺啦刺啦的翅膀摩擦推搡声捅得人耳膜撕裂,呕吐连连。
黑色火苗头尾相衔,连成铺天盖地的烟雾,掠过三人的头顶,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彼此坍塌成一捧灰烬。
做足了心理建设,刻意忘却毛骨悚然的大眼珠子和摩肩接踵的黑火蝙蝠,三人抱团坐在树下望着络绎不绝的人群。
雪方池眉心几番跳动,他压抑着胸中的恶心,分析道,“所以我们陷入的那团沼泽,其实就是黑火的……母体。那玩意究竟是什么,有待商榷,但定然与王座和祭坛脱不开关系。”
“王座象征妖帝,那么祭坛又代表了什么?”别砚搓了搓胳膊,“这两个意象同时出现,总让人感到不安。”
飞梦思忖道,“我们来捋一下。雪方池在第一日进入帝宫时,没有感受到任何气息的指引,翻遍帝宫始终未曾发现正殿之下的空间,我们姑且理解为当时密室处于幻境屏蔽的状态。第二日子时,他察觉到地下存在着极为强大的气息,仅是窥探,便被它碎骨断筋后驱逐。第三日我们进入帝宫,我只觉有一道视线扫过我的剑,随后便察觉到正殿存在着某种不和谐之音,我们循此发现了密室。”
“如果说这个幻境的根基是浮霆历史上的某个大事件的全过程,那么这三天则代表着三个不同的阶段,第一阶段暂且未知,第二阶段出现宗境之上的大能,第三阶段无名黑火焚烧了帝宫。”
“王座,祭坛,黑火,毫无疑问是幻境的核心,它们三者有何关联,有何变化……今日午时,一探究竟。”
三人达成一致意见。在树下等到正午时分。春辰门开,裙尾逶迤及地的妖族侍女鱼贯而出,雪方池迫不及待地混入其中,从善如流地端起果盘,只是回头一看,背后空无一人。
别砚与飞梦站在不远处对他指指点点。雪方池目露不解之色,只瞧见飞梦领着别砚光明正大地穿过妖侍队伍进入春辰门,那些妖侍目不斜视,恍若无物。
雪方池稍稍一愣,他放下果盘,赶紧跟了上去,又尬笑两声,“啊,原来她们看不见我们啊……你说这事整得……哈哈。”
别砚扯扯嘴角,“兄长,我竟不知你还有如此癖好。”
雪方池:……
三人不再遮遮掩掩,毫不避讳地闯入正殿。幽暗的密室此刻却恰如白昼,镶嵌着血红眼珠的螺旋通道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绿藤与花篮编织而成的带状阶梯,它们轻盈灵动地飘浮于半空之中。顺着绿藤一路滑至地底,穿过一扇镂空雕刻的木门,缠绕盘缚的七彩藤花轻轻拂过三人的发顶。
黑沼退却,王座、祭坛、黑火皆无。密室的原貌却与正殿的装设如出一辙。高不可及的巨木穹顶、冰心灵玉堆砌的墙壁、素光神石铺设的地砖、月烬草与贵金编织雕琢而成的吊篮……若非那扇七彩木门触手可及,三人还以为又回到了地上。
当然,最令人瞩目的是,正中央的吊篮之上,一女子侧身而卧。
白皙的脚踝交叠着探出冰银的长裙,暮紫的星辰似点点流沙游动于裙摆,银蓝的云纹如泼墨的笔画飘逸于腰间。
在她身上并没有灵力波动的气息,甚至看不出呼吸的痕迹。比起人或妖,她更像一件物品。
倏而,她睁开了迷蒙的眼,青绿的眸子里覆上一层浅浅的白翳。
她的声音雍容而空灵,又带着几分温柔与亲昵。
“熔月,你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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