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将军府上关于月魄祭的庆祝事宜,一切都被托付给了芙佩去打理。
以往这些事都是芙佩的娘亲操持的,然而,早在几年前,她的娘亲故去。于是,府上的一切事宜就顺理成章地,渐渐都移交到了她身上来。
像什么年节寿宴、庆功席面,包括今日这月魄祭,通通都交给了她来做。而为了这难得的月魄祭,芙佩自然也是早早地就开始了准备,从敬贡神仙的吃食到款待宾客的酒席,包括邀请礼宾的名单书写,芙佩事无巨细,一一揽在自己身上。
将军不忍她年纪轻轻这般操劳,倒是也时常劝她不要把自己逼得这般紧。但芙佩却还是想做得更好些,总不愿在月魄祭前就歇下来。
苗疆虽然多祭典狂欢,但偏偏这月魄祭不常有,需得是丰收之年过后方才可以举行,用以称颂苗疆君王圣贤,希望以后苗疆之中海晏河清,千千万万年都是这般丰收之景。
而如今新帝登基,是以这月魄祭的意味更加非比寻常。因为在新帝即位的五年过后,方才真真正正迎来了一个丰年。乡野间流传着的新帝得位不正,窃国盗宝,方才使得苗疆饥馑的传言总算是不攻自破。
而将军虽然已经辞官许久,但却始终心系苗疆。听闻这个消息,他自然也很是欣慰。芙佩明显看到,在娘亲故去之后,这还是将军第一次,总算提振了些精神。
因此,今年的月魄祭,芙佩自然想要将它办得更好些。
这些日子里来,芙佩时常忙活到大半夜,眼见着残烛将尽,她方才去歇息。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时,那些却好似还是在她眼底闪烁着,像是一蹙一蹙扭动的萤火。
不过好在,月魄祭过后,她总算可以睡个懒觉了。
芙佩这样想着,打了个哈欠后,昏昏沉沉的倦意总算像海潮一般涌来。她抓住这么难得的一丝困意,沉沉睡去。
*
月魄祭一共有七日,虽然这整整七日都是苗疆上下人人欢度的日子,但是苗疆百姓和朝中权贵的庆祝方式,还是有些不同的。
毕竟这祭天地神明,敬君王社稷之事,都是要朝中权贵重臣亲力亲为的。除却在天狐岩举行献祭三牲、共跳祖灵之舞的活动外,有权有势者也会出资搭建花车,张灯结彩,奏鸣吉乐,寻常百姓自然也可以跟着在这场花车游行之中沾沾喜气,讨个好彩头。
将军虽已经退隐,但朝堂之上仍旧有不少人在盯着他。是以就算如今在将军隐居村寨之内,因着这村寨靠近天狐岩的缘故,花车游行和其他的祭典事宜,那倒也是少不了的。
辰时三刻,龙从露中来。这场花车游行开始了。
芙佩作为这次花车游行的主事之人,自然是早早地爬了起来,确定这花车搭建得没有任何问题后,终于擂起了龙头鼓。
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
花车沾香闻露,绣璧斜翻,本就十分恢宏大气。而等到鼓声响起,更是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
那手持鼓槌的少女艳服姣姣,明眸皓齿,像一只迎风的粉芙蓉。不少人认出她是将军的小女儿,一时暗暗赞叹,更有少年忍不住拔足抬步,追上了行进的花车,高喊道:“芙佩姑娘!好久不见!近来如何了?”
苗疆民风奔放,女子也可骑马射箭,不似中原那般拘泥俗礼。但芙佩的守丧期刚过,是以如今这次花车游行,倒是芙佩在她母亲去世之后,第一次露面了。
在游行开始后,芙佩一直面有忧色,似乎是为这场节庆典礼而感到拘谨局促。然而,此时听了有人高喊她的名字,她终于展颜一笑,朝着那边看了过去。
而就是这一望,她在那簇拥着花车的人群中,看见了一个姿容绝艳的女子。
那女子一身墨蓝色的苗疆装饰,衣衫与乌发上的素银珠饰像是银河里的碎星流光。当然,最惹人注目的,却是她那只金瞳。
如同龙的眼眸,睥睨万物,洞悉一切。
芙佩被这样的眼神慑得浑身一震,手中的鼓槌险些就这样脱手而飞。好在她反应够快,在鼓点的间歇当中,又将鼓槌牢牢地抓了回来。
芙佩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此时自己的掌心里,已经满是冷汗。
她分出心神,一边继续振臂击鼓,一边偷偷朝着人群中看去。
然而,那有着一只金瞳的女子却早就已经消失不见,如同一滴水,蒸腾在了鼎沸喧嚣的人群当中了。
可芙佩并没有因此而放下心来。
苗疆古书中记载,生而金瞳者,可探阴断阳,洞悉天地万物。
那么,这女子会发现她所隐瞒的一切吗?
击鼓其镗,车驾隆隆远去。人群如潮水一般,簇拥着芙蓉花一样的芙佩,在渐渐炽热起来的空气当中远去了。
*
一曲终了,天近正午,花车也终于驶到了天狐岩附近。
到了这里,普通的平民百姓便也该各自散去了。
在告别钟离姝之前,这位苗疆郡主和他们提了几句关于苗疆圣地的事情。
苗疆所谓圣地的出现,应当要源于几百年前的一场王庭变故。
苗疆前朝的末代君主昏庸无能,钟离氏先祖为了夺取王权,联合大祭司发动叛乱,斩杀了那位末代君主,才有了如今的钟离氏王朝。
但由于那位末代君王龙气未灭,大祭司又启动禁术,将这位君王的灵魂撕裂,分别镇压于五处地脉,但是王室血脉的怨气污染了地脉,导致这些地方滋生妖邪,却也吸引了自然灵能汇聚。
因此,为了镇压妖邪,后人便在这些地方修筑祭祀建筑,壮大自然灵能的力量。时间久了,这些地方才逐渐演变为圣地。
这也就是为什么,钟离姝建议冷玉去这些圣地看看。
当年钟离煜魂魄离体,化为狼兽之身,只怕有一部分残魂连着钟离煜的肉身,被现在的苗王钟离?藏了起来。
而最有可能藏魂的所在,便是苗疆的五处圣地。
这天狐岩便是苗疆的圣地之一。
相传上古时期,九尾白狐伴月而生,苗疆中人引以为祥瑞,纷纷献上供奉。而在这只九尾白狐死后,便化作了这片天狐岩。
天狐岩背靠悬崖,面朝环形山谷,唯有一条小径可以蜿蜒而上。花车走不上去,要在这山下就地焚烧,象征着苗疆百姓们的美好愿景顺着火焰与烟雾飞腾天际,上达天听。
可惜了,他们现在没办法混进圣地中去,到时候得想个办法偷偷进去看看才行。
冷玉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道:“总算可以歇一会儿。走了这么久,我都有些饿了。”
说着,她半蹲下身,凑到钟离煜耳边,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不是说这村中有好吃的,都
到这时候了,吃的呢?”
冷玉一边说,一边伸手揉了揉钟离煜的脑袋。钟离煜有些不满地晃了晃头,说道:“我不是说了吗,月魄祭一共七天天呢?这今天是敬神的头一天,等到第三天,这家家户户才会大摆筵席,邀请异乡的人来吃饭喝酒。异乡的来客越多,便预示着这家主人明年收成越好。你耐心等两天呗,这娱神的歌舞不是也很好看吗?”
冷玉瞥了钟离煜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看,是你想看了吧?”
钟离煜不满地用爪子刨了刨地面,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这么多年再未曾参与过苗疆的节庆祭典,想再凑凑热闹不行吗?你莫不是觉着我与这花车上击鼓的姑娘有什么牵系?我告诉你,你莫要瞎想啊,虽然这老将军为苗疆立下赫赫战功,我当太子之时也和他有过几面之缘。但是国变那年,我已经加冠,他的这个女儿才只是个十岁的小丫头呢。我能对她有什么想法?你可不要胡说。”
冷玉看着钟离煜将地面刨得尘土飞扬,没忍住又拍了一下他现在毛茸茸的大脑袋,说道:“行了啊,你别刨土了。我总觉得你再这样刨下去,早晚有一天你要习惯狼的身体,也不用变回人了。还有……”
冷玉抬起眼,看向花车上那窈窕的姑娘,说道:“再说了,我可没有编排那位芙佩姑娘。我以为你想留在这里看歌舞,是因为你也看出来了呢……”
钟离煜听冷玉这样说,不由得一愣,问道:“什么?难不成是你的眼睛又看出了什么东西来?”
冷玉的那只金瞳最擅通晓妖物真身,而苗疆偏偏自上而下都通习巫术蛊术,所以冷玉到了这苗疆之后,一路上就没少忙着斩妖除魔,伸张正义,搞得十里八乡的寻常百姓,都已经晓得这苗疆来了个了不得的女刀客,无论是什么妖异邪祟都瞒不过她那一只金瞳。
只是……如今这月魄祭也有问题了吗?
钟离煜抬起眼,望向花车之上的芙佩,陷入了沉思。
两个人和花车之间隔得太远,钟离煜甚至连芙佩的模样都看不清,只看得到一抹簇锦的粉,在花车之上敲出阵阵鼓点,伴着呐喊声一起,震得他鼓膜发颤。
除此之外,他便再什么也看不清了。
是芙佩出了什么问题吗?
钟离煜刚想转头去问冷玉到底看见了什么,却听见人群之中响起了惊恐的尖叫。
钟离煜被吓了一跳,他抬头望去,就见那花车之上忽而之间腾起一股巨大的火焰,像是一只面目狰狞的蝰蛇,吐着信子朝芙佩扑了过去。
而芙佩好似是被吓呆了一般,鼓槌脱手而出,坠落在火焰中,她踉踉跄跄地想要逃跑,却被地上散落着的花枝猛地一绊,直挺挺地朝着人群中跌去。
此时见得火苗乍起,人们都在忙着奔逃,哪里顾得上这坠下的芙蓉花?若芙佩当真摔在地上,只怕也免不了被这些四散的人群踩踏。钟离煜见状,前足着地,正准备飞身跳起,去接住芙佩,却见在他身边,有人更快地行动了。
冷玉身上带着累赘的银饰和冠帽,但动作却没有丝毫的迟疑和犹豫,她长刀点地,接着便足尖一点,轻身跃起,像一只展翼的玄鸟,掠过那一片汪洋火海,最终在半空中将芙佩拦腰接住。
在一片烈烈韬韬的炎光之中,芙佩却似乎快要溺毙在冷玉的那只妖异的金瞳当中。她望着冷玉的脸,张了张嘴,几番欲言又止后,才在落地的那一刻,细若蚊蚋一样地开口说道:“多、多谢你……”
冷玉却没什么表情,确认芙佩安全后,松开了手,朝着前方看了过去。
在那只金瞳之中,炎光仍在狂舞,花车很快就坍塌在这火蛇的獠牙之间。那刺目的炎光之中,隐隐约约透露出一具人形来。
披甲胄,负长枪。赫然是那位征战沙场多年的老将军。
芙佩的眼中渐渐盈满了泪水。
*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出自卢纶《塞下曲》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