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上官林再也不敢像之前那样轻敌,铁箫一竖,诡音四起,方圆十几里的鬼猿邪物,受到招引,发疯一般涌向秦府。
黑云压城,晦暗不清。
第一只鬼猿飞身上前,尖锐的指爪眼看就要勾到那雪衣的一角,忽然——
箫声止,猿声息,就连空气,都好像凝固了。
一片万籁俱寂中,几声清脆的叮铃传来,撞在人耳膜上,却如黄钟大吕,震耳欲聋。
三枚古旧泛黄的铜钱,在少年的手指间一起一落,翩然飞舞。
满院子的鬼猿纷纷停住了,这种智力微末的低等鬼物,思考了仅仅一瞬,就猛然掉头,朝东边的屋顶上掠去!
上官林大惊失色。
若到此时他还看不出来,对方的驭鬼术远在自己之上,那这么些年他真是白混了。
“走!”上官林当机立断,转身就撤,但晚了——一枚铜钱已经印在了他后心的位置,强大灵力透过肉身,直插神魂!
“啊!”他惨叫一声,跌落在瓦片上,然后就面容扭曲,四肢蜷缩成一团,疼得浑身发抖。
一抹白衣如灵鹤般落在他身畔。
“种玄阴符,其实不用那么麻烦的。”谢尘玉半跪下来,以剑拄地,对着那痛苦万分的脸,温声道,“直接一记灵力打入神魂,拘役为奴,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都随我的便。”
“可是,我舍不得。”
他说话的声音很缥缈,如同梦呓,上官林听在耳里,心中越发发毛,他继续说——
“你是我念了两辈子的人,若因为这个要你受苦,那比剜了我的心都难受。”
“你当我是工具也好,是牺牲品也罢,都没关系。”
“我甘之如饴。”
什,什么?
上官林此时,出现了和不久前袁佑一样的症状,他自称尸魔,自认恶鬼,但面对眼前这个疯子,只觉毛骨悚然。
玄阴符发作的疼痛愈演愈烈,仿佛有一把刀子在体内搜寻,将他的神经一根一根挑出来切断。
上官林怕了,怕得一塌糊涂,他想开口求饶,一抬头却看见,那惊鸿般漂亮的少年,对着自己绽出个极温柔的微笑:“你说,我对你好不好?你还要不要离开我?”
啊啊啊啊!!!他到底在说什么啊?!
上官林快疯了,他疼得受不了,挣扎着爬起来,像一条狗一样趴在对方脚下,涕泗横流:“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说了那些不该说的鬼话,冲撞了前辈,以后再也不敢了,前辈饶命,饶命啊……”
他重重磕头,每磕一个,都能把屋顶的瓦片砸出裂痕。
谢尘玉幽幽地看他,不答话,目光中似有红尘万千,但偏偏又空无一物,在一种极度的矛盾中拉扯,飘忽不定。
他这个模样,上官林识得。
那是魔心劫降临的症状,世间鬼修魔修,修炼途经旁门左道,往往比道修更容易跌进心魔梦魇的陷阱,几乎每一个人,都免不了被劫期折磨。
魔心劫间隔不定,短则几月一次,长则数年一次,但无一例外,遭劫的人都会陷入极大的痛苦之中,生不如死,像眼前人这样平静的,上官林从未见过。
他,他怎么可能做到?!
“前辈饶命,小的错了,小的真的错了,不该大半夜来扰您清梦,您就放我走吧,我保证,您以后绝对不会再看到我了,绝对不会!!!”
上官林忍着剧痛,磕头如跺地。
谢尘玉却不为所动,只浅浅地品着他说出来的几个字,念念有词:“放你走,以后再也看不到你?”
“对对,小的以后绝不敢再来找沈公子的麻烦,若在外遇到,也要退避三舍,绝不露面!”上官林自以为说得已经很圆满了。
可焉知,这是条死路。
谢尘玉低下头,长长的乌发落在襟前,发尾垂顺,轻扫在上官林的侧脸,柔情褪去,开始变得冷漠:“好吧,阿尘求了你这么久,你还是要离开,让人好生难过。”
“这是你逼我的。”
话音落,他拈着铜钱的手一挼,细微的响动散入虚空,原本在四周待命的鬼猿大军,簌簌地动了起来,潮水一样流向上官林。
“不不不要,前辈,求你放小的一条生路,以后小的做你的鬼使,任你驱使,绝无二心……”
上官林还在挣扎,可鬼猿听不懂话,蜂拥着咬住他的头脸、手脚、躯体,仿佛饿虎扑食,场面一度血腥。
“不不不不不不——”惨叫声没在黑色的浪潮里。
一根被捏变了形的铁箫落下来,顺着瓦片,滴溜溜地滚下去。
谢尘玉剑锋一扫,拦了下来,拾起看了眼,看清箫身上的刻字:“尸魔上官林,无相城七十二恶鬼之一,排名第四十五,善以箫声驭鬼,炼活人作鬼猿,臭名昭著,恶贯满盈,我说的……对吗?”
他最后一句,是问旁边另一个人的。
后者便是之前给上官林捶腿阿谀的鬼修,亲眼看他虐杀了两个成名前辈,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这时骤然被问话,根本反应不及。
谢尘玉也没打算让他反应,单手托着那铁箫,飒飒转了个花,忽然二指一压,将其折为两段。
“这种东西,害人害己,毁了也罢。”
尸魔铁箫,魔道有名的极品法器,多少人趋之若鹜,他抬手间就给折了,鬼修吓得匍匐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谢尘玉扔了那残箫,浅浅呼出一口浊气,在深夜干冷的空气中,凝成一条细细的白线。
“你也觉得我可怕?”他蓦然问。
鬼修抖若筛糠,乍听此言,本能地就道:“是,是……呃不,不是。”
谢尘玉微微一笑,垂眸望着他,不知是和他说,还是透过他,和虚空中的另一人说:“你要我走正道,锄奸恶,与你一同,荡涤人间不白之冤,现在,我变成这个样子,你一定很失望吧?”
“不,不,不敢,小的绝对不敢……”鬼修头都快杵进瓦片里了。
谢尘玉恍若未闻,呆了良久,默默无言,在鬼修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才听很小声,很小声地道了句——
“对不起。”
什么?鬼修怀疑自己听错了,杀人如麻的大魔头,莫名其妙就道起了歉?不可能,绝不可能!但他自欺欺人了没一秒,就又听到一句——
“我错了,你别生气。”
“……”
鬼修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干脆也壮起胆子,抬头瞄了一眼,却意外地发现,大魔头并没有看他,而是阖着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肤色冷白,胜雪欺霜,纤而长的睫毛一根根落下,覆在泛红的眼尾上,像抹了胭脂一般,嫣色晕染,被一滴泪水融融地化开。
仿佛一夜雨疏风骤之后,清晨残留在枝头的一朵海棠花。
……这也,太美了吧?
鬼修目不转睛地凝视,忘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
“你与我师兄也有仇么?”谢尘玉余光淡淡一瞥。
“没,没有。”鬼修已经不似初时那么害怕了,贪婪地盯着他,陪笑道,“我算什么东西,哪配和沈公子有一丝一毫的过节,我,我就是想攀尸魔老先……呸,老贼的高枝儿,捞点好处,结果没想到,碰,碰上了前辈您,我,我发誓,以后一定改邪归正,好好做人!”
“这样啊……”谢尘玉长叹息一声,藏着万分的疲倦,他一手拄剑,一手揉着太阳穴,面上神情破碎。
“你走吧。”
鬼修没想到他会放自己走,顿时大喜过望,忙不迭地叩首拜谢之后,疯了一样逃离,可刚逃出去一截,忽然想起些什么。
——不对,这少年连杀袁佑和上官林,修为定是深不可测,他杀死自己就像碾死一只蚂蚁,本没有理由放过的。
——可他却因自己一句真假难辨的话,就松口放人,那么,现在的可能性就只有一个。
——他无力杀人。
鬼修走出几步,又悄无声息地转身,偷偷打量着那半跪在原地的少年人。
果然是绝色啊……
他心猿意马,神不守舍,暗想被劫期摧残到精神失常的美人,可不是天天都能碰上的。
鬼修只是个小人物,在被世人称为万恶渊薮的无相城里,默默无闻地混了十几年,无甚建树,苟且偷生罢了,但是,他太晓得那些恶鬼被魔心劫折磨的时候,都是副什么德行。
这无疑是杀死他们的最好时机,不趁此下手,更待何时?
鬼修不着痕迹地折回来了,他看到,少年一直捏在手里的铜钱滑落了,自己却一无所觉。
好机会。
鬼修在心里默默兴奋,他幻想着,自己已经掏出这少年的内丹,化为己用,从此在无相城呼风唤雨,莫敢不从,那些从前欺压他的混蛋,全都被踩在脚下。
鬼修屏息凝神,渐渐已摸到了谢尘玉三尺之内,他手握一把淬毒的匕首,只待一刀下去,见血封喉——
哗,一道剑光闪过,空寂冷清,明如皓月。
他瞪大了眼,还未看清发生什么,就已经身首分离,断开的脖颈处血如泉涌,咚一声,跪倒在瓦片上,抽搐几下,气绝身亡。
“……”
过了许久,谢尘玉才缓缓睁开眼,清隽的眼眸中血丝遍布,焦距失衡,明明就脆弱到了极致。
“你看,有些人无可救药,我杀他,也是情有可原。”
谢尘玉又歇了一阵,撑剑站起来,身子轻飘飘地,像一片无根的落叶。
魔心劫,每历一次,就相当于再死一回,谢尘玉捂着左胸口温热的地方,总感觉那里还插着一把剑。
“师兄……”他下意识地就叫出了这两个字,像在寻找救赎。
“呵,事到如今,还想着他呢?”身旁响起一个戏谑的声音。
谢尘玉不需要回头,也知道是谁。
“与你无关。”他淡淡道。
“是吗?”那人哂笑一下,走到他面前,慢条斯理地说,“谢尘玉,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凉凉的月色下,雪衣红绳的少年美如罂粟,面上神情玩味,像一只审视猎物的猎手。
本心,从来都是一个人最难过的劫。
谢尘玉眼睫一撩,瞥过那容貌音色与他别无二致的心魔,一言不发,手起剑落。
霎时鲜血淹没眼底。
“哈哈哈哈哈哈……”心魔猖狂大笑,身影消散的同时,诅咒却从未停歇,“你杀不死我的,因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永远都不可能杀死我!”
“等着吧,终有一天你会成我,堕入深渊,万劫难复!!!”
……
一阵风来,瑟瑟寒凉,还裹挟着一些不招人待见的声音,断断续续,时隐时现。
“呜呜呜呜……”哭声近在耳畔。
上官林死了,无间地却没有消失,血月高悬,并无一丝要褪去的意思,也就是说,此间的主人另有其人。
谢尘玉倦怠地低下头,见隔壁少爷秦修竹的院落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漩涡,怨气滔天,阴魂聚集,黑得几乎透不过视线。
“救我,求求你……”漩涡中好像有人,呜呜咽咽,泣不成声。
谢尘玉想,它是来找沈随的,但沈随今夜被下了咒,五感皆失,自然也听不到求救声。
能把整个秦府都拉入无间地的,定是个满身业障,杀人如麻之徒。
不知为何,他想到了自己。
“你又想……让他折损自身,来为你换取解脱吗?”谢尘玉喃喃。
漩涡里的孤魂只是哭,没有回应。
谢尘玉摇摇头,脸轻侧,朝身后院落的屋子里望了一眼,目光绝望而缱绻,如同飞蛾扑火。
“师兄,你好好睡一觉,今夜之事,就交给我吧。”
言毕,他踏前一步,如断线纸鸢般,直直坠入漩涡。
第一次写这种精神状态堪忧的人设,还是蛮忐忑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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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纸人(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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