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宋冽正扯着半掉不掉的床幔,见到她来,眼眸一亮,登时松开。
他收敛情绪,安静下来。
宋温陶瞧见殿中一片狼藉。
“你下去,弄些药。”宋温陶塞给小内侍一小锭银元宝,“找人进来收拾,差人传太医。”
小内侍满眼含泪,抖着手将银元宝攥入手心,跌跌撞撞地下去。
“几年不见,脾气倒是见长。”宋温陶屏退下人之后,抬眸将宋冽打量一遍。
“我写信让你读的那些书,你可认真读了?”宋温陶问。
宋冽点点头,垂头道:“读了。”
宋温陶将地上的汤碗捡起来,放在一边,“冽儿,不要觉得无用,日后,会有用的。”
“不说这些。”宋冽赤着脚下床,趔趄一下,凑到她身边,“听说那人伤了阿姐,可有什么事……”
他瞧见宋温陶脖颈上未褪的淤痕,登时变了脸色。
“该死的小孽种。”宋冽神情阴郁,低声咒骂,“就该早些将他杀干净。”
“冽儿?”宋温陶从未想过,她会从单纯可爱的阿弟口中听到这种话。
她心中暗自惊骇。猛然发现,五年过去,她却以为宋冽仍活在过去,以为他还是那个未曾经历过任何阴霾的,无忧无虑的小太子。
“不是,阿姐。”宋冽连忙找补,“我只是疑心那人不是善类,怕他接近阿姐别有用心,这才想让他吃些苦头,套一套真话……绝没有要他性命的意思!”
“都是那老东西自作主张,这回将自己的命填进去,也是活该。”宋冽拉住宋温陶的衣袖,无辜地抬眼看她,小声说,“阿姐可千万别因为奴婢面首之流,同我生分……”
宋温陶愣了一下,“傅氏郎君并不是……”
最后两字实在说不出口,转而道:“他是扶风郡傅家嫡公子,饱谙经史,辩才无碍。我不过惜才,对他向来以礼相待。”
宋冽狐疑地瞟她一眼。
“有何不妥?”宋温陶觉得他的眼神有点不对劲。
宋冽摇摇头。
他想起傅氏进宫那日,他去安乐宫寻阿姐,恰巧遇上自殿中出来的傅氏郎君。
从他那副受辱的模样中,宋冽未瞧出半分“以礼相待”。
宋冽眨眨眼,并不挑破,只道:“没什么。”
“冽儿,这些年在宫中自保,想必过得很是艰辛。”宋温陶抚了抚他的发顶。
“阿姐不生我的气了?”宋冽有些茫然,心头蓦地一软。
宋温陶摇摇头,喉头涌起痒意,她禁不住抬袖掩面,咳了一阵。
“阿姐,可有哪里不舒服?”宋洌连忙拍拍她的背。
“太医署里养了一群吃白饭的,没一个能瞧出阿姐身上的病症。”见阿姐不怪他,宋冽便由着自己的性子道,“就该把他们都杀了。”
“冽儿。”宋温陶看着他,眸中带了几分认真神色,“不要轻易杀人。”
“为何?”宋冽似是真的不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们治不好阿姐,本就该死。”
杀人在他眼中如儿戏,他早已不知悲悯。
宋温陶瞧出来了,却并未怒斥。
她知道,恶果连着前因。
他一人在这凶险压抑的深宫中撑过了五年,能活下来已是不易,她又怎么能苛求他要想在明媚春光中生长的草叶一样,苍翠挺拔,晶莹剔透呢?
生在毒瘴之地,他是一株会将猎物绞杀的藤蔓也无妨。
宋温陶会慢慢剜去他的暗瘤,引他破开不见天日的穹顶,让他在雨露春光中长成。
“这是我身上的旧疾,地宫里带出来的,寻医问药无用。”宋温陶见过一些生病不讲理的小孩,倒也修炼出些许哄人的功力,“日后不必逼迫太医,也莫因此事伤人性命。”
“哦。”宋冽应下了,却显然并未听进心中。
宋温陶并不恼,总盈着亮光的眸子却暗淡三分,她垂下眸,嗓音低落,“我去寺中祈福的时候,曾见到一位高僧。”
“他一见我,就断言我体弱魂虚。”
“体弱魂虚?”宋冽睁大眼睛。
茶褐色的眼瞳中浮起幽幽深色,宋温陶回忆起初见那高僧时的情景。
“高僧告诉我,我此身易招惹怨魂攀缠,须避开阴秽之地。”
“阴秽之地……”宋洌眉头紧蹙。
他一时震惊有这等事,一时又想:阿姐久居陵墓。
她避不开。
“先前我避不开。”宋温陶抬眼看他,浅色瞳眸中不见半分厉色,却将宋冽浇了个透心凉。
宋温陶低声说,“如今回到皇城,情况可有更好些?”
宋洌张张嘴,想起自己杖毙过的宫人,实在不敢说宫中没有冤魂。
“宋洌。你可以杀人。”宋温陶大病初愈,神色苍白,听了他的混账话也不生怨愤,只抬起那双倒映草木生灵的温柔瞳眸,望入他眼底。
宋温陶平静地说:“我会偿命。”
宋温陶此人行事,如春水化刀,杀人诛心。
宋洌脑中嗡的一声。
他一下子握紧宋温陶的手,从喉中挤出来两个颤抖的字,“不要……”
阿姐和母亲将他独自拋在深宫,五年之久。
在这宫中,他没有一个亲人。他是个坐在龙椅上的傀儡,被珠帘后的女人操纵。
人人都对他笑容满面,人人都可能在他背后插刀。
只有母亲和阿姐不会。
如今,母亲将他彻底抛在世上,他只有阿姐。
宋温陶握住宋洌冰凉的手,眨了眨眼,温声道:“别轻易杀人。”
“就当是为我积福。”
宋洌说不出话,慌忙点头。
扶容候在殿外,见公主这出戏唱完,适时地领人进来,“殿下,陛下,太医到了。”
“昨日淋了半宿的雨,腿上的旧伤是不是又疼起来了。”宋温陶道,“快让太医瞧瞧。”
永明十四年,宋温陶与母亲前脚刚离宫,后脚就传来宋冽受伤卧床的消息。
说是小辈争执,一时不慎,从汉白玉阶上滚了下去。
那时宋冽才九岁,还是孩子心性,给她们写信时尚会诉苦,说是褚家那个坏蛋故意推他。
后来,这样的信就慢慢少了。
他的腿伤也一直未能彻底痊愈。
太医提着药箱被拉入宸安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陛下,殿下,恕…恕臣失礼……”太医把药箱搁下,捂着心口揩满脸的汗。
“姚太医,装什么老骨头。”宋冽靠在床头,一副散漫的样子,一开口就损人,“不过几步路,至于做出这副要断气的样子吗。”
“放心,我不会因为你救驾来迟治你的罪的。”
“微、微臣大半夜被拖去廷尉府……”太医目下青黑,清秀的面容上一脸苦相。
“你又惹上人命官司了?”宋冽懒洋洋地看着太医。
太医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义正言辞道:“不是!”
“廷尉狱里有个案犯,夜里突然不好了,将整个太医署的人都拉过去救急。”太医神情苦涩。
“什么案犯呐,竟然劳动姚太医大驾。”宋冽似乎和姚太医十分熟稔,嘴里没一句人话。
“谁知道,好像是个贼寇。五大三粗的。”太医装作听不出他的挖苦,满怀怨念地继续念叨,“牢里本就阴暗,我在那儿验毒,旁边的狱卒和仵作在一旁聊新近的命案,什么断手断脚,骨骼扭曲,哎哟,我这小心肝……”
“姚太医说笑了,您什么血腥场面没见过,怎么会被这等小事吓到。”
“不止呢!我强撑着在那阴森森的大牢里熬了半宿,好不容易吊住人命,累得险些要虚脱,谁知刚出大牢,郗老又病倒。”
太医话虽然密,手上却没闲着,一寸一寸地检查宋冽的腿伤。
宋温陶瞧见宋冽露出忍痛的神色,却很快又被太医的话分散注意力。
“郗老年纪大了。该乞骸骨回家教孙子了。”
“郗老那孙子就是个歪脖子树,修也修不直。”太医屏息检查宋冽腿上的伤脉,口中却不停,“郗少夫人怀胎九月,他却还在夜宿花楼,郗老气得吐血,差点没挺过来,还是郗少夫人差人拦我过去,这才没耽误……”
宋冽疼得咬牙,他忍了一阵,又开口:“你还挺忙。”
太医手上用劲,宋冽疼得吸冷气。太医仿佛没听到一样,继续嘀嘀咕咕,“是啊,好不容易让郗老缓过一口气,捱到其他大夫赶来。谁知回到太医署刚歇下,又被陛下宫里的人没命地拖来……”
“那可真是辛苦……啊!”宋冽最终还是没忍住,惨呼一声。
“还知道疼呢。”姚太医边收拾自己的药箱边嘟囔,“您再折腾折腾,伤上加伤,这条腿说不定就废了……”
宋冽摆手,“别在这危言耸听。”
姚太医收拾妥当,却没有抬脚离开。
在廷尉府时,姚太医听到不少下人悄悄议论,他们家那个寄人篱下的傅氏表少爷,和公主之间如何如何……
姚太医忍得辛苦,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飞快地看一眼宋温陶。
半晌,话匣子太医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忽而有一个拿着拂尘的白脸内侍踏进宸安殿。
太医闭上嘴,面色微变。
“原来殿下在此处,可让我好找。”白脸内侍嗓音尖细,看着宋温陶,慢悠悠地开口,“太后娘娘有请。”
“不知太后娘娘是有何事?”宋温陶问。
“这……”白脸内侍露出一个谦恭的笑,眼眸中却毫无敬意,“奴家就不知道了。”
“殿下,请吧。”白脸内侍笑盈盈地看着宋温陶,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你安心养伤便是。”宋温陶嘱咐宋冽一句,而后看白脸内侍一眼。
白脸内侍笑意更甚,腰躬得更深。
宋温陶走出去,白脸内侍紧随其后。
“阿姐!”宋冽一脸懊恼,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姚太医连忙阻拦,苦口劝道:“陛下这腿伤还需静养,别辜负了殿下一番苦心。”
“快扶我起来。”宋冽不听劝阻,“阿姐刚回京,那老妖婆定是要想法子磋磨一番。”
“不知这回,她又要借什么由头生事。”宋冽道,“阿姐离宫日久,她怎么应付得来?”
“陛下也是无头苍蝇,去了也没用。”姚太医道,“说来,我倒是有点头绪。”
“快说。”宋冽催道。
“陛下可知道,殿下同郗家那表少爷的事?”
“自然知道。”
姚太医眸含深意,看一眼火光明灭的炭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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