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檀青出现在人前,总是以“无懈可击”的姿态,所有人对她的评价都是“自律”“强大”的好学生。
但她的人生并非一帆风顺,她有好几次陷入严重的焦虑,发作时无人知晓。
小的时候有妈妈陪伴在身边,到后来去上学,她独立的时间往往被幼升小补习班、兴趣班填满,她的同学们也基本如此。
一年级时的期中考试她是第二名,她从来没有考过全校第二,即使这次仅仅跟第一名差了1分,但她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委屈。
她为此陷入了情绪低谷,难过自己的失误。
在其他同学都去体育课上拍皮球时,她跟老师说要上厕所,却将自己关在了更衣室里。她对着那张试卷感到窒息,为什么会算错,她产生了严重的自我怀疑。
妈妈回家看到试卷会怎么想?
她会失望吗?
还是会斥责她?
小小的周檀青开始哭泣。
不过一年级那次,晏梨发现了她,虽然她给她添了很多麻烦……
*
轻轻地抽泣声,从门后断断续续响起。
体育课自由活动,跑回来偷懒的晏梨,停在了更衣室门口。
她犹豫了下,叩了叩门。
哭泣的声音停了一刻,伴随着些微地呜咽,又憋不住哭了起来。
“周檀青?”还是小豆丁的晏梨,试探性地叫了声她的名字。
门内的人没有理她。
晏梨摸遍了身上的口袋,双手双脚趴在地板上,从更衣室门的缝隙里将纸巾塞了进去。
“给你,擦擦眼泪。”
门内的人说:“我没哭。”
“那你在里面干什么?”
晏梨还保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势,好奇地歪了歪头,隔着门问她。
“我换衣服。”
她说话时还带着鼻音,湿漉漉地充满了泪意。
晏梨双手撑在地上,从缝隙里看不到她的情况,但她觉得里面的女生应该很难过。
她手脚并用爬了起来,蹬蹬地从角落里搬来了凳子,脱了鞋子,站到板凳上,从更衣室门上面看她。
“那你要纸擦擦汗吗?”她双手架在上面,因为身高不够,只露出了一双水水的眼睛。
周檀青泪眼朦胧地往上瞧了她一眼,用手背擦了擦脸蛋。
“我要脱衣服了,你下去。”
“好吧——”她拉长了声音。
又从凳子上爬下来,拿袖子擦了擦凳子,又哼哧哼哧将它搬回到角落。
“你不要难过了。”
晏梨跑回到了那间更衣室的门口,脸蛋趴在冰凉的门上,跟里面的人讲话,
“换好衣服,我们去打羽毛球吧?”
门内的人含着泪,说:“我不会打羽毛球。”
“好吧,你为什么难过?”
更衣室的门打开了,哭得眼睛红红的女生,耷拉着嘴角,此地无银三百两,道
“我不在乎期中成绩,我一点都不在乎。”
“你能考到全校第二。”晏梨开心道。
“我才不在乎我能不能考到全校第一!”
周檀青的睫毛处又滚落下了一颗泪珠:“我说认真的。”
“那是什么原因呢?”晏梨不懂。
周檀青坐在那,双手搭着膝盖,垂下修长的脖颈。
“我不想哭。”
“好吧……”晏梨从口袋里掏呀掏,掏出个草莓贴纸,贴到了周檀青的左手手背上。
“你下次会考全校第一的。”
成功把对方再次弄哭了。
但哭的时候,周檀青还要很小心,不让泪水滴到草莓贴纸上。
*
后来因母亲的工作原因转学,她们再也没有见面,之后又有几次焦虑症的发生,妈妈带她去看了医生。
医生说她是“完美主义”和“成就焦虑”的心理障碍,带有强迫型人格特质。
医生说这是一种“好学生病”,说她总是超负荷学习,会导致心悸、精神紧张、焦虑加剧。
可是,不加倍努力地学习,就算是天才,又如何能一直保持优秀?
她谨遵医嘱的吃药,焦虑的发作只在偶尔,情况看似都好起来了。
但是她知道,没有。她根本没有好。
她也曾叩问内心,如果没有这些药,她就会变成废物吗?
没有了镇定类的药,她曾经取得的荣誉,就都是假的吗?
高压的教育,自我的审判,让她的精神状态异常。因为焦虑,她的情绪波动极大,她无法成为真正放松下来的人。
她的嘴唇总是紧绷成一条直线,她的手经常半握着拳,她随时随地准备着竞争。
她对药陷入了严重的依赖性,更大剂量的药物不会唤醒正常的自己,而是寄生扎根在了她身上,操纵着失控了的她。
化学竞赛,她手里握得不是“救命性”的药瓶,而是断掉的最后一根稻草。
晏梨阻止她用药,也并不能拯救她,只会让她加倍的痛苦。
让她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缺陷所造成的灾难。
而如果在这场灾难中,晏梨为她而受到了伤害,或者是死亡,对她的打击将会是摧毁性的。
如果她服用的是兴奋剂类的,晏梨就会心跳过速、瞳孔放大、全身不受控制地抽搐。
如果她服用的是镇静剂,晏梨很可能迅速意识模糊,昏迷休克而死。
那些严重的后果,在事后不断地在脑海中恐吓着周檀青。
她家是中产,晏梨见过她妈妈的,是一个当红事务所的律师,她的妈妈从小学习也很好。
晏梨一直有所猜测,周檀青的家庭是一个高压的环境,她们所处的背景,也是一个内卷的时代。
晏梨将她从卫生间拉出来,两人并肩坐在走廊的长凳上,肩膀相触。
晏梨想了想伸手将周檀青的脑袋,让人靠在她的肩膀上休息。
身旁的女孩感受着她的气息,沉默良久,
“对不起……害你担心了。”
除了周檀青的妈妈,就只有晏梨知道她有时候需要吃药,因为她亲眼看到过她用药。
但晏梨没有见识过,焦虑症发作时她的样子。
那些丑陋的姿态、扭曲的状态,都由她独自一人咀嚼消化。
晏梨的手捉住了她的手,揉搓着冰冷的手指,给予她无声的温暖。
“我也害你担心了,不是吗?”晏梨深吸一口气,将人抓得紧紧的,“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周檀青靠着她,闭上了眼睛,说了句真心话:“药是维持优秀生形象的工具,其实我早已觉得好累。”
“一切都是有价位的,就像妈妈的爱也是有条件的。”
“她会为我的成绩高兴,她爱我的分数、奖杯、还有完美。”
“她会愿意跟她的朋友介绍我,因为我足够优秀。”
“同学对我的喜欢是有条件的,因为我永远是第一名。所以我才能最受欢迎。”
“你对我的爱是有高度条件的,因为我是你追逐的目标。”
周檀青的脸上像是关了起来,“如果我考试丢分了,比赛失误了,这些爱就会收回去。”
“只有我足够好,她们才会一直爱我。”
“如果我不够好,我就会失去你们。”
“我的不完美,会毁了我所珍视的一切。”
晏梨坐在她身边,望着面前的这堵白墙,鼻子一酸,泪水又在眼眶中打转。
她牢牢地抓住了周檀青的手,怕这个看似强大的人,会如蝴蝶般飞走碎裂。
晏梨跟她说:“我小时候流行一种叫聪明药的,吃了可以帮助小孩开发脑力。”
“药店卖这类保健品卖得特别好。”她沉吟了片刻,盯向周檀青,“但其实背后是这一环境下,大家对于绩优主义的追求。”
“学习成绩其实并不能代表一切。高压环境下,会将人扭曲。”
“谨遵医嘱,及时吃药是对的,但是依赖药物,就不行了。”
周檀青的手紧紧掰着木凳的边缘,她告诉晏梨:
“我们未成年时的评价标准是成绩,成年以后的评价标准是金钱。当我处于这个环境下,我就很难不被影响。”
“我一直知道我很好强,不管是什么游戏规则,我都想做到最好。”
“我可以一天写几千字的作文,我的桌上堆满了写不完的习题。我知道成功需要付出比他人更多的努力。”
“我不想麻木,不要落于人下。”
太阳下尚会投射出阴影,更何况是中产优等生的光环。
晏梨倾身抱住了她,“我不希望看到你毁掉,不论生理还是心理。”
“也许高考过后会好起来吧。”周檀青扯了扯嘴角。
“不会的。”晏梨深吸了一口气,“到大学了还要争保研,刷实习履历,工作了还要卷升职,不是高考就会结束。”
“那也就是今天不会好,明天也不会好了。”周檀青自嘲笑了笑。
“也许,未来,会好起来。”晏梨收紧了手,望向窗外高高的晴天。
“我们能做的就是在宏观下,做好渺小的自己每天该做的事情。”
“你会跟我一起等到那个未来吗?”她转过脸来,背对着光。
晏梨的眼睛生得恰到好处,能够装下四季轮回,高山与溪流,装得下落英缤纷与人间烟火气。
装得下一个小小的自己。
她还将周檀青与点点辰星类比。
晏梨说她是她的指明星。
如果星星不亮了,就由她来擦拭,分自己的光给她。
“不要一个人躲起来,多依赖我,好不好?”这句话是对面前的人、也对已经去世的周檀青,晏梨郑重地嘱咐道。
周檀青哽咽地埋在了她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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