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童姥姥说完便离开了。
沈曙雀听片刻,抬起头,低声道:“她故意说给我听。”随后,她撇下眉对乌修平埋怨,“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别给我装傻,你到底要把平叔怎么样?”
她虚弱躺在乌修平怀里,任由对方往自己伤口上擦药,“啊呜。平叔不喜欢你。”
“这件事情无关平叔喜不喜欢我。”乌修平干巴巴说道:“阿雀,我不甘心。”
“你不甘心也得甘心。”沈曙雀抬起手,轻轻拍在乌修平脸上。她像在扇挚友几个巴掌,又像是抚摸挚友脸上纵横丑陋的伤疤。乌修平感到沈曙雀的手掌落在脸上,手指蜷缩着滑落下来。
他赶快握住沈曙雀的手,“阿雀。”
“今天的傀儡真强啊。”沈曙雀道:“好讨厌那些有钱人。傀儡一个接着一个买……我快死了。也不能让他们疼。”她说得太多,牵扯到胸前的伤口,乌修平赶快给她灌药水,用身体挡住漏进来的冷风。
“阿雀。”乌修平道:“不要说了。”
沈曙雀偏偏要说。她将脸埋在乌修平胸口,眼泪黏乎乎地掉下来,“以后,以后还会有第二个傀儡,第三个傀儡。啊呜。啊呜。我们要是能升级,能升级就好了。我要把那些王八蛋都杀了,把欺负我们,欺负平叔的人都杀了。”
乌修平的脸颊贴在沈曙雀头顶。他清楚察觉到挚友身上传来的热气,以及胸口不断往下流淌的水迹。他不忍心去分辨那是沈曙雀的眼泪,还是沈曙雀身上崩开的血。
他无力地想着,如果自己能升级就好了。
今天站在那巨大的傀儡面前,他连一个鉴定术都丢不出去。原因也分外可笑:乌修平刚升级到11级时,毫不犹豫给两个技能栏填上刺客必备的技巧【闪刺】【潜行】。年少时的他满心以为自己会一往无前,和小说主角般打怪升级,迅速进入20级、30级、40级直至成为世界一流。
19岁的乌修平还会对世界抱有幻想。
21岁的乌修平已经认清楚自己不是世界的主角。
他只能反复地单调地安慰怀里的挚友,“阿雀不哭。不要哭。”
他想要沈曙雀不再哭泣,想找出让平叔变成痛苦之匣的元凶,想让穴鼠别贬低自己与自己的朋友。
他想要突破15级,想要沈曙雀也升级。
可他又不知道要怎么做,要去做什么才好。
*
荒山。
月光下依稀可见大片的斑点与溅射形污垢,类人残块上飞旋着蚊虫。一些鼠类用鼻子嗅嗅,急速跑开。在它们上方一道模糊的黑影大步靠近残块,俯下身,手指轻轻点在血迹上。
“嗤——”
强烈的雾气象征这些血具备腐蚀性或诅咒性。它们先在指尖炸开,爆发出种凄厉的惨叫,随后被所有者用力一抓“砰”的散开。
“原来是‘艾滋病’。”黑影不屑一顾,“暴露半小时后,就剩下这点威力。”
这样的血打败了他的傀儡?不。自从进入游戏化世界后,各类传染病被“疾病与瘟疫之神”掌控,大量患者无缘于强者之路,只能成为各种疾病宗教的祭品——艾滋病作为一个典型的疾病,还没有听说过谁突破10级这个门槛。
给他的傀儡造成物理打击的人,却是个有职业加持的家伙。
“乌修平。”黑影自顾自地报出相关的资料,“应聘职业为刺客。”
他的口吻变得古怪,“点满力量的……刺客吗?”
不然,怎么解释面前的切口:边缘平整,从内到外力度均匀,傀儡内部可见光滑的切面,充作支撑的骨骼切口毫无毛刺。
当然,造成傀儡身死的关键不是这切口。
“奇怪的组合。”黑影挥挥手,月影下黑影从树下、草中钻出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血肉傀儡的残块陷入沼泽般,被漩涡吞并,包裹鲜血的草地重新被沙土覆盖,残留下的人形痕迹密密麻麻涌动上别处的草叶石头。
荒山,重新恢复平静。
强烈的冷风吹动黑影的边缘,远远地,他的目光看向城市的边缘。在那灰暗的交集线上,大片大片发灰发黑的钢筋大楼裸立,掉色的大幅宣传广告仿佛旗帜吹鼓起起来。
哗啦——哗啦——
乌修平在黑暗中醒来,用于挡风的宣传广告布正吹得卷起来,巨大的声响让沈曙雀皱起眉头。乌修平将衣服叠成枕头,塞到沈曙雀耳下,再起来去拽广告布。他用臂膀缠住缰绳,使劲往回拽,广告布上剪开的几个洞嗖嗖漏着风,“嗤嗤”的狂叫着。
“啊呜?”沈曙雀被吵醒,也可能是被冻醒,抓住童姥姥带来的唯一一条毛毯询问道:“怎么。”
乌修平好不容易牵着绳索来到水泥柱上,道:“风太大了。”
烂尾楼没有安装玻璃,只有一个水泥架子。墙边残留流浪汉和工人们的砖头、矿泉水瓶等东西。童姥姥嘴巴上说不喜欢沈曙雀,却还给他们留下一盏取暖用照明两用灯、小袋医疗用品、一床薄褥子、几瓶珍贵药水。
“阿雀。”乌修平道:“我抱你去里面的房间。”
沈曙雀咳嗽好几声,任由乌修平提着灯,将她整个卷起来。
“你真的是。”沈曙雀虚弱地评价道:“恢复速度一年比一年快。”
乌修平想想也确实是这回事。他从小因诅咒的原因,伤口无法接受治疗,只能等待自愈。
大概是适应久了,每年自愈速度都会比上一年快几分。日积月累,居然成为他所受诅咒的一种特点。
“说什么胡话。”乌修平将沈曙雀安顿好,打趣道:“我这算什么恢复速度。非要说,我还觉得今天力气特别大,跑起来也飞快。”
沈曙雀脑子昏沉沉,看着挚友灯光下的脸,神情放松起来,也跟着胡说八道:“肾上腺素原因吧。”
“不能是我前几个月工地打工锻炼出来的吗?”
“哈哈。”沈曙雀嘲笑道:“那我还说我躲藏很快,要学会刺客的潜行技能了。”
他们都不把这种玩笑放在心上。
因为他们都清楚,在这个游戏化的时代,什么力量、速度都体现在游戏面板上。当等级到达一定程度,普通的锻炼对力量、速度、智力的增长微乎其微,必须要去副本历练、装备道具与武器、购买大量药水,做一切与超凡力量相关的事情,才有提高的可能性。
那是有钱有天赋的高等级接触的世界。
乌修平和沈曙雀都不是那个世界的人。
他们对升级的渴望与幻想停留在10级前,一些非常天真的话毫无顾忌说出来。他们没有见识,也没朝着别的地方去想。
“只有肌肉也能长力量。”乌修平露出自己的手臂,“我可是工地上搬砖最快的人。”他鼓起肌肉,刚要逗朋友开心,瞥见手臂内侧一块没消下去的牙印,心虚垂下手,不言语。
沈曙雀揶揄道:“怎么了?快给我摸摸,冷死我了。”
乌修平才不愿意让朋友看到手臂上的牙印。那冒出两点虎牙尖尖的深色印记让他回忆起某天欢爱后,穴鼠枕在他臂窝里,要他摸摸那虎牙,将手指头伸进去的样子。
——“我想要你这么做。”穴鼠趾高气昂地命令道:“你不来,我自己来。”接着,他撑着乌修平的胸口,含住乌修平的手指。双眼狡黠又恶意地眯起来,狠狠咬下去,舌头反复掀开乌修平的伤口,吮吸里面的鲜血与汗水。
——他在乌修平身上留下很多印记。每一次,他都能找到自己没盖章过的肌肤,叼着肉,咬得皮开肉绽。饶是乌修平对疼痛趋于麻木,也能在欢愉中察觉到隐秘的屈辱。
他耻于将这一切告知朋友。
“我把医药箱拿来。”乌修平道:“阿雀你抱着灯,会暖和些。”
他也不等沈曙雀答复,起身去捡医药箱和其他东西。在这过程中,他不自觉加快步伐,简直走得飞起来。等乌修平重新回到那块广告布前,他听到一阵沉闷的帆布声,稀薄的银光透过锐角形的裁口照进来,四面的沉寂使得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乌修平抽出自己的匕首。
黑暗中,他屏住呼吸,在一浪接着一浪的风声中寻找可疑的踪迹。冷意让他才战斗过的身体和意识逐渐迟钝,僵直沿着脊椎蔓延开,皮肤沙沙作响。
是追兵吗?
飞舞的广告布抽打着水泥架,地板微微震动,乌修平能感觉到什么东西正在附近走动。他强压下内心的恐惧,无声地压低身体,勾起医疗箱。
必须保持镇定。
对方从始至终都是冲着我来的——这时候要引开所有敌人,去荒山坡,或者其他地方。千万不要将敌人引到阿雀和仁爱院那。
乌修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沉重的心跳逐渐缓和,技能在技能栏闪烁着预备光芒。往返时间在他脑海中计算,肌肉像压缩到极致的弹簧,在短促的破空声中,乌修平出刀。他不管来的是什么,一瞬间跳到半空,将对方狠狠扎在地上,接着带着对方翻滚下烂尾楼。
他们跌入广告幕布中,哧啦哧啦的粗布与缰绳撕裂。乌修平在昏暗中头脑发昏,不管刺中幕布还是敌人,他狠狠与其纠缠在一起,摔在地上,脊椎发出声闷响。
高空中,一豆黄光亮起。
“啊呜。啊呜。”沈曙雀低声呼唤着,“发生了什么。”
“一只野怪。”乌修平从幕布中钻出来,提着头脑溃烂的大鸟,脸色凝重,“看样子,它也是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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