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亲自了结这一切,并非一个瞬间的英勇抉择,而是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羌渝与内心恐惧、自我怀疑反复搏杀后,最终用理智和绝望共同淬炼出的、唯一的出路。
他知道,如果不能亲手斩断这些缠绕在过往上的毒藤,所谓的“新生”不过是另一场精心伪装的逃亡。
严衍尊重了他的决定,但忧虑如同实质般凝结在他深邃的眼底。
他没有试图用保护来束缚羌渝,而是将马库斯和他所能调动的、不触及法律底线的信息资源,完全向羌渝敞开。
那间临时征用的安全屋,成了羌渝的作战指挥室。
墙上贴满了目标人物的照片、关系网图、作息表,以及他们盘踞地点的详细地图,空气中弥漫着打印墨水、咖啡因和一种无形的、绷紧的张力。
羌渝的第一个目标,选择了瓦西里——那个试图用陈家辉残余势力恐吓他的小头目。
他需要一次相对“温和”的实战,来检验自己的决心和计划。
他计划在瓦西里常去的那家地下赌场外,制造一次“意外”的邂逅,用精准的警告和威慑,逼退这条嗅觉灵敏的鬣狗。
然而,现实立刻给了他沉重一击。
他在赌场外潮湿阴暗的巷口潜伏了三个夜晚,忍受着蚊虫叮咬和污浊的空气,却始终没等到瓦西里的身影。
第四天,马库斯带来消息,瓦西里似乎收到了什么风声,突然变得异常警惕,更换了座驾和活动路线,身边随时跟着两个以上的保镖。
首次出击,未及照面,便已受挫。
挫败感像冰冷的雨水,渗入羌渝的骨髓。
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并非毫无头脑的蠢货,而是一群在阴暗世界里摸爬滚打、对危险有着野兽般直觉的亡命之徒。
他那些从艺术创作中衍生出的、带着理想化色彩的推演,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他把自己关在安全屋里,对着满墙的资料,一遍遍地复盘、修正。
他不再仅仅依赖马库斯的情报,开始尝试分析瓦西里手下那些保镖的背景、习惯,甚至通过黑客手段调取了赌场周边更早的监控录像,寻找瓦西里行为模式中可能被忽略的细节。
第七天,他终于发现了一个微小的规律:瓦西里虽然更换了路线,但他每周会固定去一家看似普通的俄罗斯餐厅吃午饭,那家餐厅的后厨负责人是他的远房表亲,那里或许能给他带来一丝虚假的安全感。
机会只有一次。
羌渝提前潜入餐厅,伪装成维修工,在洗手间一个不起眼的通风口内,安装了一个微型监听器。
他需要确认瓦西里是否会来,以及他随行人员的具体情况。
等待是煎熬的。
他蜷缩在餐厅对面大楼一间废弃的办公室里,透过望远镜和耳机,监控着对面的一切。
正午时分,瓦西里的新车果然出现了,但下来的不仅有他,还有四个保镖,比预想的更多,而且他们进入餐厅后,直接清空了相邻的卡座,戒备森严。
计划再次面临夭折。
强行接近,无异于自杀。
汗水沿着羌渝的额角滑落。
他死死盯着餐厅门口,大脑飞速运转。放弃吗?
不。
他想起精神病院里冰冷的束缚带,想起母亲日记上那些淬毒的文字,想起严衍眼中深藏的痛楚,他不能退。
一个极其冒险的念头在他脑中形成。
他注意到,餐厅后巷有一个专门运送泔水的侧门,每天下午一点左右,会有清洁工出来倒垃圾。
那是唯一守卫可能松懈的入口,也是最肮脏、最不堪的路径。
可那有什么所谓。他没有犹豫。
他迅速离开观察点,绕到后巷,将自己隐藏在堆积如山的黑色垃圾袋后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紧握着藏在袖口的微型电击器,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
一点零五分,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油腻工作服的清洁工拖着巨大的垃圾桶走了出来。
就在他转身回去、门即将关上的那一瞬间,羌渝如同蛰伏的猎豹,猛地从垃圾堆后窜出,用肩膀顶住了即将闭合的门缝,闪身而入。
门内是狭窄、湿滑、充斥着食物腐臭和清洁剂气味的后厨通道。
他听到了前面卡座传来的模糊人声。
他必须快!
他压低帽檐,沿着通道快速前行,心跳如擂鼓。
就在他即将靠近连接大厅的门口时,一个刚从冷库出来的帮厨与他撞了个满怀!
“嘿!你谁啊?怎么进来的?”帮厨大声嚷嚷起来。
这一声叫喊,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巨石!
前面卡座的人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椅子拖动和急促的脚步声!
暴露了!
羌渝脑中一片空白,肾上腺素瞬间飙升。
他猛地推开那个还在叫嚷的帮厨,不顾一切地冲向通往大厅的门口!
就在他冲出去的刹那,与闻声赶来查看的一名瓦西里的保镖迎面撞上!
那保镖反应极快,伸手就向他抓来!
羌渝矮身躲过,同时袖中的电击器狠狠戳在对方腰间!
保镖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软倒在地。
但这一耽搁,另外三名保镖和瓦西里已经冲了过来,堵住了他的去路!
瓦西里看清他的脸,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狠戾:“抓住他!”
退路已断,前有强敌。
羌渝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呼吸急促,额角渗出冷汗。
他看着眼前三个呈扇形逼近、眼神凶悍的保镖,知道自己毫无胜算。
绝望之际,他的目光扫过餐厅的消防报警器。一个疯狂的念头闪现。
他猛地向旁边一扑,不是冲向保镖,而是扑向墙壁上那个红色的消防报警按钮,用尽全身力气拍了下去!
“呜——!!!”
刺耳的消防警报瞬间响彻整个餐厅!
天花板上的喷淋系统启动,冰冷的水柱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大厅里顿时一片混乱,食客尖叫着四处奔逃,桌椅被撞翻,盘子碎裂声不绝于耳!
突如其来的混乱让保镖们措手不及!
趁着他们被水流和混乱人群冲击、视线受阻的瞬间,羌渝像一条滑溜的蛇,利用对地形的短暂记忆,冲向记忆中厨房的另一个出口——那通常是员工通道!
水流模糊了他的视线,脚下湿滑难行。
他听到身后传来瓦西里气急败坏的吼声和保镖追赶的脚步声。
他不敢回头,拼命向前跑!
冲出员工通道,是另一条更狭窄、更肮脏的后巷。
他毫不停留,沿着巷子发足狂奔,肺部像被火烧一样疼痛。
身后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俄语的咒骂。
就在他即将被追上的前一刻,巷口突然冲进来一辆黑色的摩托车,一个急刹横在他与追兵之间!
骑手戴着全覆式头盔,看不清面容,但他手中举起的一个证件类的东西,让追来的保镖脚步猛地一顿。
“警察!退后!”骑手的声音透过头盔闷闷地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保镖们面面相觑,犹豫了。
趁着这个空隙,骑手一把将踉跄的羌渝拉上摩托车后座,引擎发出咆哮,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摩托车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了小巷,将追兵和警报声远远甩在身后。
摩托车在复杂的街区间穿梭,最终在一个僻静的公园角落停下。
骑手摘下头盔,露出马库斯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你太冒险了。”马库斯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但眼神锐利如刀,“瓦西里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他会更加警惕,甚至会展开报复。”
羌渝瘫坐在草地上,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大口地喘着气,手臂和膝盖在刚才的奔跑和碰撞中擦伤,火辣辣地疼。
第一次行动,不仅失败,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甚至需要严衍的人暗中接应才能脱身。
巨大的无力感和自我怀疑几乎要将他吞噬。
“我还是低估了他们。”他声音沙哑,带着挫败后的颤抖。
“你不是战士,羌渝先生。”马库斯冷静地陈述事实,“用他们的规则在他们的地盘上硬碰硬,是以卵击石。”
羌渝抬起头,雨水和汗水混合着从他脸上滑落。
他看着马库斯,眼中之前的决绝被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痛苦和思索的情绪取代。
“那我,该用什么规则?”
马库斯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道:“严先生让我转告您,有些战争,不一定需要亲自持刀。”
回到安全屋,羌渝把自己关在浴室里,任由冰冷的水流冲刷着身体,试图洗去身上的污秽和失败的气味。
他看着镜中那个苍白、疲惫、带着伤痕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局限。
单凭一腔孤勇和有限的格斗技巧,在那些真正的亡命之徒面前,不堪一击。
严衍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是的,他不需要成为他们。
他有自己的武器——他的头脑,他的忍耐,以及,严衍所能提供的、更强大的资源。
他改变了策略。
他不再追求直接的、充满戏剧性的正面冲突。
他开始更深入地研究这些目标的弱点,不仅仅是他们的武力,更是他们的生意、他们的**、他们赖以生存的灰色链条。
对付瓦西里,他放弃了直接接触。
通过马库斯提供的线索和严衍团队的金融分析,他发现瓦西里负责的这条东欧物流线,极度依赖与当地一个**海关官员的勾结。
羌渝没有去动瓦西里本人,而是通过各种匿名渠道,将那位官员收受贿赂、放纵走私的证据,直接送到了官员的政敌和国际反腐组织手里。
半个月后,官员落马,物流线被竞争对手趁机吞并,瓦西里失去了最大的财源和倚仗,手下树倒猢狲散,他本人也被迫逃离,不知所踪。不见血光,却已釜底抽薪。
这个过程缓慢而煎熬,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对信息的精准把握。
羌渝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布下陷阱,然后静静等待。
他学会了利用人性的贪婪和恐惧,学会了在资本和法律的夹缝中寻找致命一击的机会。
然而,最大的考验依旧是“毒蛇”。
这家伙老奸巨猾,盘踞在码头多年,根基深厚,直接的经济和法律手段难以迅速奏效,而他本人更是警惕性极高,几乎从不离开他的巢穴。
羌渝与马库斯和他的团队进行了无数次推演,方案一个个被提出,又一个个因风险过高或可行性太低而被否决。
时间在焦虑的等待和紧张的谋划中流逝,羌渝的压力与日俱增,他甚至开始频繁地做噩梦,梦见“毒蛇”那双阴鸷的眼睛和母亲在火中狂笑的脸。
转机出现在一次对“毒蛇”手下一个小头目的监控中。
他们发现这个小头目最近沉迷网络赌博,欠下了巨额债务。
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突破口。
羌渝制定了一个极其复杂且冒险的计划。
他让马库斯的人伪装成放高利贷的,接触那个小头目,表示可以帮他渡过难关,但需要他提供一些“毒蛇”生意上的“内部消息”作为抵押。
同时,他们设下了一个圈套,伪造了一次“意外”的毒品交易机会,通过这个小头目,将信息“泄露”给“毒蛇”。
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他们必须确保信息足够诱人,让“毒蛇”上钩,又要控制风险,不能让真正的毒品流入市场,还要保证那个小头目在巨大的压力下不会崩溃或反水。
行动当晚,羌渝坐在安全屋的监控屏幕前,手心全是冷汗。
屏幕上显示着码头仓库外围多个隐蔽摄像头传回的实时画面。
他看到“毒蛇”的人马悄然集结,看到伪装成交易方的自己人按照计划出现,看到那个小头目在双方之间紧张地周旋。
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任何一点微小的差错,都可能导致全盘皆输,甚至引发难以预料的暴力冲突。
突然,监控画面中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另一伙不明身份的人马出现在了仓库附近!是“毒蛇”安排的伏兵?还是闻风而来的其他势力?计划被打乱了!
安全屋内气氛瞬间凝固。
马库斯立刻下令预备队待命,并通知了警方内线。这是最后的保险,一旦动用,意味着行动暴露,许多努力可能就白费了。
羌渝死死盯着屏幕,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他看到仓库内似乎发生了争执,推搡,然后不知是谁先开了枪!
“砰!”
枪声如同信号,仓库内外瞬间陷入混乱!
多方人马混战在一起,枪声、叫骂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监控画面剧烈晃动,多个摄像头信号中断!
羌渝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紧紧攥住桌沿,指节泛白。
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局面彻底失控!
就在这时,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夜空!
早已待命的警察部队迅速包围了仓库区域。
激烈的交火声持续了短短几分钟,便逐渐平息下去。
后续的消息断断续续传来:“毒蛇”在混战中中枪,重伤被擒,他那几个核心手下非死即伤,那伙不明身份的人马也被警方控制,大量的毒品和武器被缴获。
那个作为诱饵的小头目,在混乱中趁乱逃脱,不知所踪。
行动,成功了。
以一种远超预计的、惨烈和混乱的方式成功了。
当马库斯最终确认“毒蛇”势力被连根拔起,所有主要威胁都已清除时,安全屋里一片寂静。
没有欢呼,没有庆祝。
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沉重。
羌渝缓缓坐回椅子上,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
他闭上眼睛,眼前仿佛还能看到监控画面中那混乱的火光和听到那刺耳的枪声。
他没有感到复仇的快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一种对暴力和混乱的深深厌恶。
他除掉了敌人,也亲眼目睹了黑暗世界的残酷与血腥。
他的双手没有直接沾染鲜血,但他的谋划,无疑推动了这场流血的冲突。
他站起身,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到窗边。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黎明即将来临。
曙光刺眼,却无法完全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结束了。”他对着窗外,无声地说道。
像是在宣告,又像是在对自己强调。
这个过程,远比他想象的更加艰难、更加漫长、也更加肮脏。
他踩着荆棘走来,身上沾满了泥泞和看不见的血污。
但他终究是走过来了。
用自己的方式,以一种近乎偏执的坚韧和并不光彩的谋算,为自己,强行开辟出了一条染血的道路。
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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