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二十几个学生正做素描练习,窗户里外皆是沙沙声。吴砚停正给其中一个学生讲把明暗交界线再压实,有个同事来敲门:“吴老师。”
把笔还给学生,吴砚停走到门口:“张老师,什么事?”
“我刚从外面过来,有个男的,门口保安拦着不让进,他说找你。”
“找我?”
“嗯,个子高高的,就是身上……有点脏。”张老师的表情略显犹豫,压低声音补充道,“看上去很着急……诶,吴老师!伞给你!”
没听她说完,吴砚停冲出教学楼,老远就看见道闸杆外头的林挽风。他迎着雨帘跑过去,一见他,林挽风布满雨水的脸上惊讶不已。
“发生什么事了?”
林挽风顾不上那么多,抓紧他的手臂在雨声中大喊:“医生说……细菌感染……能不能再借我点钱……要做手术!”
雨声让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但吴砚停已经掏出手机:“加微信。”
林挽风立刻照做,刚加上,两万块已经转过来,是单日单笔最大额度。
“我还有课,下课就去找你。”见林挽风神色凝重,他把他重重往外推,“愣着干什么,快去医院啊!”
目送载着林挽风的出租车离开,吴砚停这才返身,余光瞥见岗亭里的老保安,正用一种怪异且不屑的视线打量他。
岗亭是有屋檐的,林挽风却站在雨里。想到这,吴砚停站定脚步,直直对上失礼的眼神,直到老保安尴尬地“咳咳”两声,才继续往教学楼走。
他像自己承诺的那样,一下课就去到宠物医院。林挽风正低垂着脑袋坐在长椅上,护士给吴砚停递上纸巾:“先生,擦一下吧。”
“啊……谢谢。”他接过纸巾,却走过去递给林挽风。这个人满脸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湿透的黑色T恤和旧牛仔裤粘在身上,狼狈极了。
闻声,林挽风抬头看他一眼,淡淡地来了一句:“你怎么也淋成这样。”
吴砚停在他身边坐下,一边把纸巾叠成方块,一边说:“可能是下雨,门口停车位满了,我把车停到前面的路口跑过来的。”
说着,他把叠好的纸巾第二次递给林挽风,“把脸擦一擦,你要是着凉了,谁来照顾猫。”
“你可以照顾它吗?”
“哈?”
在吴砚停愣住的那两秒钟里,林挽风用一种笃定且恳求的眼神对上他的视线,“我说,你,来照顾它。”
吴砚停立刻想起他已组装好的猫爬架,还有长着尖尖猫耳的粮碗水碗:“……开,开什么玩笑,你东西都准备好了。”
“钱是你付的,我还没还,”林挽风很坚持,“今天手术的钱也靠你。”
“你那会儿睡着了,不是不给,今天也是紧急情况。”吴砚停自然地把手搭上他的膝盖,“先别想那么多,把猫先照顾好。”他顿了顿,“钱也别急着还。”
“问题就在这里,我没钱,你有钱,我现在还欠你钱,我养不好这只猫!”林挽风低头看了眼膝盖上那只手,指尖仍残留黑色,明显是匆匆忙忙赶过来。这个男人的善心让他越发不适,被覆盖的那一块皮肤热热的,林挽风拨开他的手。
这让吴砚停有些尴尬,还有些隐隐的受伤。外面雨越下越大,两人并排坐在宠物医院的长椅上,鼻腔里是猫狗味混杂消毒水的味道。吴砚停抬头望向墙上的驱虫药宣传海报,一只很可爱的金渐层,圆溜溜的大眼睛显得无辜可爱,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你救的猫长什么样啊?”
林挽风的视线一直投向手术室的方向,过了两秒才返回头,又消化两秒,才点开手机相册给他看。
一只小白猫,正躺在隔离间呼呼大睡,看上去很没有心眼的样子。往下翻,是一个视频,它醒了,在低头炫饭喝水,憨态可掬的模样让吴砚停忍俊不禁道:“真香。”
他指指小白猫渗血的右前爪,问:“你是怎么发现它的,当时就这样了吗?”
林挽风沉默着用大拇指划动屏幕,都是猫,划到一张他小区门口的照片时才停下。虽然他立刻就锁屏了,但吴砚停眼尖地认出来,那是站在小区门口拍他的车。
他忍住没问,等着林挽风终于开口。
“那天我从工地出来,看见它躺在路边,爪子被碾进泥里,找都找不到了。医生说要做截肢手术,我……我当时没那么多钱。”
后面的事不用他说。吴砚停感到欣慰:“很高兴你需要帮助的时候,想到找我。”
“有什么好高兴的,”林挽风难以理解,“是问你借钱啊。”
“又不是你问我借,是猫借的。”吴砚停下巴往手术室指了指,“等它出院,我会时不时去你家看望它,让它免费给我提供各种撸猫服务。”
吴砚停自己都说笑了,林挽风却还是一脸苦大仇深:“你搞搞清楚,我问你借钱,两次,一分钱都没还。”
“你不是请我喝了蜜雪冰城么,还有……炒面,挺好吃的,不算一分不还。”
林挽风彻底无语,摇着头起身走开,把他一个人留在座椅上。
吴砚停也不管他,掏出手机无聊地戳戳点点又锁屏,抬头一看,林挽风正站在手术室外往里看,那模样,纯然一个担忧孩子的老父亲。
这人的神奇之处在于,时不时从冷漠坚硬的外壳缝隙,透出一丝暖意,你也很难说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反正全不在乎。第一眼,吴砚停就辨认出这种矛盾特质,随着相处愈发笃定。
没多久,手术室的门打开,医生边摘口罩边说:“很成功,小家伙醒来就没事了。”
等护士把小白猫放进监护仓,吴砚停跟林挽风一起凑上去看。小猫的睡颜十分安详,就是身上那些线啊管子看着惹人心疼。吴砚停下意识去看它的救助人,淡蓝色的冷光覆在那张眉头蹙起的脸上,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隔得如此近,他就这样看着,直到林挽风也把视线转过来。玻璃罩子前,二人深深地对视,没有疏离,没有隔阂,有的只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流转。这让吴砚停想起电影重庆森林的一幕,金城武在鱼缸边迷醉。不过他们并不是文艺电影主角,他们是滚滚红尘里两个微不足道的凡人,张口闭口,都是俗不可耐的凡事俗物——
“欠你的钱,我一定尽快……”
“没完了是吧。”吴砚停终于忍无可忍地直起腰板,却因为弯腰久了有些站不稳,林挽风伸手一拉,另一只手托住他的后腰,这才把人扶稳。
两人尴尬地分开,尴尬地道谢,尴尬地说“不用谢”。这时护士走过来,“小猫家长,今晚有医生值班,您可以安心回去休息。”
小猫家长,真是个可爱的称呼。就像他们老师称呼学生家长一样。他再回头看了眼保温箱内的小白猫,不知它醒来发现自己只有三条腿了,会是什么心情,不过万幸,它遇见了心软的神,好歹是保住了一条命。
林挽风依依不舍地离开宠物医院,雨已经听了,两人踏着水回到车上,林挽风一路都头靠车窗,不发一言。直到车停在他家楼下,吴砚停以为他准备下车,他却悠悠地开了口:
“当时,跟医生商量,决定保留上半截手臂,是希望不影响它行走。没想到创口一直磕碰,导致长期不愈细菌感染,现在只能全部截掉。”
“我还看过前两腿都截肢的小猫咪呢,照样活得好好的。”吴砚停怕他愧疚,安慰道:“最重要的是,以后有人照顾它,不用风餐露宿,也再不会遇到危险,它的好日子从遇见你的那一刻已经开始了。”
听到“好日子”,林挽风转头看他一眼,“可是我连救它的钱都是问你借的。”
又等了一会儿再开口:“当时我把它送到医院,我跟医生说先做手术,我去取钱,但其实手机里所有钱付定金已经付完了。想来想去,只好去找你。”
“所以说,那一天你做出了两个正确决定。”吴砚停嘴角微微翘起,“一是救它,二是来找我。”
说完他降下前座两个车窗,夜风立刻徐徐填满车厢,带着雨后特有的气味。吴砚停没往身边看,而是直视前方这条绿树成荫的小道,突然觉得也许在这里生活也不错。
“明天……发工钱。”
“嗯?”
林挽风解下安全带,看样子是打算走,吴砚停突然冲动似的不舍,却听见那人真挚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谢谢你愿意帮我,明天,我请你吃饭。”
第二天,开车上班的路上,吴砚停一直哼着歌没停。昨夜的雨后芬芳好像把他醺醉了,那种微醺感直到现在依然未有散去。
他照常停好车就去教室,这时又有同事来找:“吴老师,校长找你。”
他喝口水就去到校长办公室,校长刚挂电话,一见他,脸上立马堆起笑容,热情地喊他坐。
这里面有几分是对着他的,不好说,但说一半以上是冲他父亲的准没错。吴砚停在校长对面刚一坐下,就听他问:“小吴老师,听人说,你和校外人员,来往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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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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