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师一瞬间冷汗涔涔。

他记得这张照片，也记得照片中的另一个人。

这还是二十多年前，他和路远宁一起在C市打工时拍的照片。

直播间的网友和在场围观的众人也立即发现张大师的怪异神色，路由善如若恶鬼夺魂一般盯着面前这人，布满褶子的眼角微微抬起。

“你要是不记得，我就帮你想起来。”路由善嘶哑地笑着，“二十九年前，你在C市打工，和我儿子是工友。他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可惜三岁的儿子患有哮喘，需要定时去医院检查。”

急匆匆赶来的祁二叔刚要拉架，就听见这一番话。他收回手，眼神复杂地看着路由善，冲宋叶温施了一个眼神。

路由善得到声音逐渐哽咽，“你当时可是他最好的兄弟，他无数次和我提起你。有一次他和我说，你是中医世家的传人，可以帮我孙子治病。”

他那时候说什么来着，他让路远宁这小子别信，去正规医院看。可自己的儿子却说：“爸，你不就是中医吗，我信得过你，自然也信得过他。”

他没有让儿子学医，就是想让他以后去大城市里挣大钱，不用和他一样囿居在小城镇中。

可即算如此，他还是对自己的职业由着崇高的敬意，因此听见儿子对中医药的赞扬后，他闭上了嘴。

他当时为什么要闭嘴呢？

“你别瞎说，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叫路远宁的人，你这张照片是ps的！”张大师嗓子发紧，说出来的话都在颤抖，“你老糊涂了吧，自己儿子死了见人就咬。”

他这番话确实有道理，路由善的控诉是建立在虚空地基上的，他除了这张照片，根本无法找到任何证据，能够说明张大师和路远宁的联系。

但路由善并没有想得到什么结果，已经快三十年了，他只是想说出来。

这个人，王德志，借由中医的名头，给他孙子滥行偏方，望闻问切哪一步都没有。

那个年代打电话也不容易，儿子在一开始和他说明这件事后，便再也没有来过消息。

他后来接到电话时，得知的是儿子儿媳双双自杀的消息。

遗书他看了，也仅仅只是看了。

多少年午夜梦回时，他都会细细回想那一纸遗书中的字句，却从未有过勇气再打开一次。

“三岁哮喘患儿，你给他灌大蒜液，灌蜂蜜姜茶，熏艾草，当天不见好便加大剂量以至于让他喝符水……”路由善说出这句话时心都在滴血，“然后呢，你还记得后面发生了什么吗？”

张大师罕见地沉默了。

“支气管痉挛，送到急诊，没多久呼吸衰竭，人没了。”

儿子离世，身为父母的夫妻二人消沉一阵，便写好遗书从桥头一跃而下。

路由善甚至不知道儿子离世前有没有埋怨过他。

如果他劝阻了儿子就好。

如果他听到孙子患哮喘时，赶去C市就好。

如果他没有在儿子小时候就无理由地夸赞中医药，并且抨击西药就好。

可惜，“如果”只是纸面上的文字，只是言语，只是绝境中的妄想，落在现实里便叫做梦境。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张大师，或者说王德志，半晌都没有说话。他的指节勾着衣服上的线团，缠绕不休，像极了他如今纷繁的思绪。

他当时也没想害人。

路远宁儿子的死对他而言也是意外。

王德志当时随便看了几本记载民间偏方的书，发现里边有治疗哮喘的方法。

他把路远宁当兄弟，见人家两口子为了孩子的病跑上跑下，也挺不是滋味。

他也不知道那时的他如此糊涂，竟然坚定书上的偏方都是对的。他以为他是超级英雄，能够拯救他们一家于水火之中。

为了让路远宁放心，他便欺骗对方，说自己是中医世家传人，没想到人家父亲是本地赫赫有名的中医。

当时他庆幸，路远宁没有告诉他父亲自己用的什么药。

后来他庆幸，路远宁至死也没有找过他麻烦。

“你当时哄骗我儿子，现在又开着直播，售卖你那所谓的‘返老还童’神水，还有这些劣质的草药包。”路由善一点点翻着直播间的售卖物品，越看越心痛，“你如果真正学过医，便知道盲目施药是大忌，你怎么敢让患者自行判断，然后去买你的药材？”

王德志其实一点也没学过中医，他只是看着这几年国潮之流涌起，然后在大浪之中选来一点小空间，借传统文化挣钱而已。

不仅是医，他还算命，修仙，打武术，茹素信佛。

“我卖的这些都是真的！”王德志梗着脖子，一手指向了宋叶温：“他，他不也卖这种东西吗？你怎么不说他是假的？”

在场目光都看向宋叶温，对方轻飘飘地摆了摆手机，道：“我已经报警了。”

“这……”路由善张着嘴不知所措，“小宋老板，我儿子的事情太过久远……”

“不是你儿子。”宋叶温拿过洛恩的手机，点开他的购买记录。“是他涉嫌虚假宣传。”

还好洛恩买了不少这老头的东西，圣水香包都有，放在他房间里。农家乐范围内的物品宋叶温可以让系统进行检测，收录图鉴。

果不其然，水是自来水，香包里是普通的香草，这些东西并不具备直播间宣传的效果。

宋叶温还以为自己要有同行了，这宣传得神乎其神，和他自己的产品有得一拼。

“你…我是虚假宣传，你也没得跑！”王德志终于显出原来面目，他破口大骂，唇齿间溢出的都是些粗鄙话。

王德志慌了，他敢卖这些东西，不就是认准了受众是没有法律意识的低文化老年人。

“一看你就是个没人养的贱货！欺负老人的事情都干得出，你自己没有父母吗？！”

宋叶温面无表情：“警察已经来过几回了，我被举报也不是这一次两次事。”

他又顿了一下，道：“是的。”

镇派出所离楠竹村不远，来得很迅速。见过来的这两人还是熟人，宋叶温默默后退，随后警官道：“谁是报警人？”

宋叶温无奈：“我。”

“宋老板。”警官面露惊讶，“你这身打扮可比上次好看多了，咱男人戴什么大波浪假发嘛，喜欢自己留不就好了…哟，老板，你头发长了不少，真想留长发？”

基层的警察处理鸡毛蒜皮的小事比较多，大部分都是邻里纷争，有时还要头疼地和听不懂话的老人家讲道理。这样一来话自然比较密。

听见警察的话，围观游客一脸探究地盯着宋老板。

细说，什么叫大波浪假发。

有人拿起手机就开始@本圈产粮大佬：宋老板喜欢戴大波浪假发！他自己也想留长发！

警察随意唠嗑几句，就把矛头转向王德志。他们这种派出所级别低了，处理不了这么大的事，等下带回所里再和上级沟通。

“感谢群众举报，我们这边先去调查，后续结果会通过电话告知。”

“不是，为什么不抓他！”王德志的手机被拿走，“他也卖这种东西啊！”

警察没回他，流畅地把人塞进车里带走了。

路由善神情怅惘地站在原地。

分明是了却一桩心事，但不知为什么心底还是空虚。

他八十多了，未来也活不了多久。儿子一事未了，他在世间独活了这么多年，其实也够了。

他最初几年想要王德志偿命，现在却只是想要对方的一句道歉。可从始至终，姓王的都没有对他表达过一分歉意。

“路嗲，没事了。”宋叶温拍拍他的肩膀，“被抓去警局，坐在忏悔椅上时他就知道什么是歉意了。”

内心宽慰些许，路由善抹了抹泪，祁二叔插话道：“有小宋老板，实在是我们楠竹村的幸事。”

宋叶温张口就要反驳，没成想最是顽固不过的路由善破天荒地回了一句：“确实。”

宋叶温：“？”

围观许久的游客见事情了结了，赶紧走过来，殷切地看着这个佝偻的老头：“路爷爷，您是中医？”

“那可不！”祁二叔震声道：“他可是实打实的五六十多年的行医经验，别看他自从儿子去世后就没开医馆了，我们这些熟人都是直接去他家治的！”

能找到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中医不是易事，有需求的游客们涌上来，个个眼冒星光：“我们能去您家看病吗？”

“搭配中草药包这事您会吗？我想给我妈带一个。”

有人弱弱问：“您有行医资格证吗？”

“怎么没有！”祁二叔和代言人一样，“他前些年偷偷跑去城里，过了个考试，拿了证回来，还骗我说他是去买货的！”

路由善被这么盯着，有点不好意思，“祁二，别说了！”

他越是这样游客们越热情，自动开始排队挂号。

“爷爷啊，您家在哪，我去那边等你！”

路由善愣了一下，他家…

好像有点破了，人去太多会塌掉的。

那间房子里盛满了他和儿子的回忆，其中摆设多年未变，甚至连儿子房间都和三十年前一样。

他不想自杀，于是便日日夜夜蹲在屋子内，祈祷这间小土屋那天突然崩塌，连带着儿子的记忆一起将他压在身下。

这样，他所谓美好的回忆就会变成他的坟头，他的墓碑。上面刻的字不需要是“路由善卒于xx年月”，他不需要被人铭记。

“爷爷，您说，我马上跑过去等着！”有个年轻小伙作势要跑。

路由善笑了一下，说：“去村委吧，那地方大。”

并没有黑中医的意思。

路由善是好的，有专业技术，经验丰富的中医。

王德志是骗子，民众对中华文化的自信逐年上升，网上便出现许多借传统文化之名大行骗术的人，这群人可耻可恨。

路老头的心结已经解，以后也是咱快乐村民的一员了。

小宋：（犹豫）嗲嗲，你的家其实比村委牢实。

ps.我昨天那章又写了什么雷吗？我真的不知道哇[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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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农家乐经营第六十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