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玉城国际机场接机处，在细细绵绵的小雨当中，赵鸣珂坐上一辆银色宾利。

司机从车内后视镜瞟皱着眉心揉太阳穴的赵鸣珂，轻声说：“太太亲手给您做了夜宵，回去就能吃。”

赵鸣珂听了，手垂下，闭目养神，从喉头滚出一个低沉无力的“嗯”。

宾利驶向玉城富人区，在一座中式装修的别墅前停下。司机解安全带的声音吵醒了赵鸣珂，他不耐烦地睁开双眼，长叹。

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这座别墅，一进门佣人便迎了上来，帮赵鸣珂拿脱掉的外套，把他换下的鞋子放进鞋柜，保姆阿姨带着微笑对他说：“夜宵已经放在您卧室里了。”

赵鸣珂疲惫地掀起眼皮，扫一眼墙上的挂钟，三点四十。他沉沉地应了一声，困得头重脚轻，上楼进卧室，径直经过放在床头柜上的鸽子汤，倒头就睡。

宣城的工作节奏比玉城慢上不知道多少倍，赵鸣珂养成了在八点左右醒来的习惯，以至于七点多被周毓真女士亲自叩响房门时，他起床气作祟，险些直接扔一个枕头到进门来的母亲头上。

“几点了还不起？还要我亲自叫你？”周毓真掀开赵鸣珂的被子，双手抱臂站在他床边，“今天的聚餐很重要你不知道？”

赵鸣珂拿被子蒙头，“五分钟。”

周毓真沉默地看他几秒，拿遥控器将他房间的窗帘拉开，“一秒钟都别想晚，你爸已经过去了，赶紧起来。”

赵鸣珂在周毓真离开房间后，闷在被子里骂了句粗话。

玉城CBD某家高级餐厅内，巨大的圆桌坐着黑压压一群人，每个人都侃侃而谈，面上带笑，锁定任意一位，都是金融界的精英。

赵鸣珂坐在赵业华和周毓真中间，后者正好整以暇地听她另一边的女士讲话，脸上时不时浮现礼貌的笑容。

明明这包间很大，开着空调，赵鸣珂却觉得呼吸困难，如同鲸鱼被搁浅海滩上。

赵业华正同身侧的人交谈，和赵鸣珂一点儿也不相似的脸上，却有着如出一辙的精明与沉稳。

席间觥筹交错，大家都在彼此说话，每一对都放低声响，颇有礼貌。然而在赵鸣珂听来就有如蚊子飞舞，窸窸窣窣，惹人烦躁却挥之不去。

这一桌人，虽然出身同一血脉，一大家子都守着苍梧集团的财产，共进退共命运，但中间还是暗流涌动，充斥着勾心斗角。

赵鸣珂胸膛起伏，努力通过深呼吸来让自己舒服一些。

“鸣珂今年也不小了吧？谈恋爱了吗？”

忽然，正对着赵鸣珂坐的一位长辈发话。他是苍梧集团董事长，也就是赵鸣珂继爷爷的长子，赵业华的长兄，苍梧科技的CEO。

不等赵鸣珂回答，周毓真抢先说道：“还没呢，最近在安排他和鹿南集团陈总的千金见面。”

长辈满意地点头，开启了下个话题。

赵鸣珂冷笑了声，给自己的杯子里倒满果汁，却被周毓真换上一杯红酒。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水面尚未平息的红酒，“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姑娘要见？之前那个还不够？”

周毓真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你是这里唯一一个还不会喝酒的，以后陪你太太应酬，也喝果汁？还是汽水？”

“……”赵鸣珂见她避开相亲话题，移开停留在红酒上的目光，“您说重要的聚餐，原来是我卖身的鸿门宴。”

周毓真没应，甚至眼神都没往儿子那儿瞟一下。赵鸣珂睨母亲一眼，叹了声：“有个事儿我得和您说明一下。”

周毓真不冷不热乜他。

赵鸣珂：“我有女朋友了，今天那个姑娘我不会见。”

出乎他意料的是，周毓真竟然一点儿也不惊讶，反而先是泰然自若地同身旁的人聊完正在讲的话题后，才转回来，平静地说：“别让和你见面的孩子知道你有女朋友，就可以。”

赵鸣珂觉得荒谬，压低声音，“妈，这是诈骗。您被赵家人同化了吗？您眼里就只有利益。”

周毓真不冷不热地乜他：“你在你大姨去世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你妈本来就是个冷血的人。”

“而你。”她加了块鱼肉给他，“也要学会这样生存。”

赵鸣珂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动作，注视她不紧不慢地吃掉自己碗里的那块鱼肉。身体一下子脱力，靠到椅背上，再也没有吃饭的兴趣。

席间大家说的话全都被赵鸣珂收在耳朵里，即便从小一起长大，几人的谈笑风生中却难以规避针锋相对，每一句话都不浪费，每一个字眼都咄咄逼人，充斥着利益与地位之间的纷争。

赵鸣珂垂眼看着面前这一大桌精致的饭菜，只觉得令人作呕。

他后来找借口走出包厢，靠在门旁给安铮发消息。刚编辑一条“在干嘛”，还没发出去，忽然有人打电话进来。

一看备注，赵鸣珂就有些无奈。

他有个自出生就认识的朋友，女孩子，家里和周家是世交，还在京都生活时两人每天形影不离——但赵鸣珂不愿称她为“青梅”。

因为她根本对他这个性别的人不感兴趣，长这么大就没有哪次见面是不拌嘴吵架的，日子就这样吵吵闹闹地过。

所以之前彭春来问他，赵鸣珂都懒得回。

“干嘛？”他接电话。

“跟我打电话这么不耐烦，你干脆不要接，还影响我心情。”姬瑶瑾一听他这个态度，也没给好语气，“我爷死了，就前几天，想问你要个骨灰盒设计师的微信，夏叔那个骨灰盒怪有意思的。”

“……”

面对死亡这么从容的，赵鸣珂圈子里的人除了安铮也就她姬瑶瑾了。两个姑娘的脾气也差不多，不过姬瑶瑾是无差别攻击所有人，而安铮是只对他横。

挂电话，给姬瑶瑾推荐了安铮的微信名片，退出聊天框，周女士给他发了消息：

【周毓真：死哪了，赶紧回来。】

【15：抵制卖.身交易哈。】

他发出消息就把手机关机，阔步乘电梯下餐厅一层，刚走到大门口，就看见司机站在银色宾利旁，车后还有三五个保镖。

赵鸣珂脚步一顿，司机见到他，迎上来：“太太说您不能擅自离开，抱歉。”

保镖们闻声看过来，每个人都高大壮硕。赵鸣珂扫一眼他们，挠了挠眉心，“我不走，坐车里总行？”

司机和保镖们面面相觑，须臾，他打开车门：“冒犯了。”

赵鸣珂躬身进车，拿过副驾上的iPad给安铮发信息：

【15：在干嘛。】

安铮恰好在看手机，她正一头雾水和姬瑶瑾刚加上打招呼，赵鸣珂这么一发就刚好撞枪口：

【NH3：听说加我这个美女是你小青梅呀。】

【藤井树：？】

【藤井树：你怎么知道的？】

安铮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画室里的学生见她在看手机，手上还削着笔，凑过来贼眉鼠眼：“安老师，给男朋友发微信呢～？”

她扔过去一个眼刀，学生俏皮地抬眉闪走。安铮啪啪啪打字：

【NH3：如果不是她自报家门，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我说？】

【藤井树：我错了。】

赵鸣珂当即一个微信电话call过去，结果安铮拒接了，发来一个小蓝人“脸给我气瓦蓝”的表情包过来：

【铮铮宝宝：上课。】

赵鸣珂摁下iPad语音录音键：“我错了，今天晚上给你带小蛋糕吃，要不要？姬瑶瑾她不喜欢男人，这个你可以完全放心。”

【铮铮宝宝：行我知道了，不要小蛋糕，我不喜欢吃甜食。】

他再按一条语音：“姬瑶瑾应该跟你说了设计骨灰盒的事儿吧？你怎么想？”

【铮铮宝宝：毕竟是你朋友，我没有不帮忙的道理啊。】

“姬瑶瑾人傻钱多，帮我好好宰她一顿。”

安铮没再回了，赵鸣珂估计她上课忙，摁下iPad熄屏键，一抬头，就看见站在车外的司机正绕过宾利，打开车门坐进来。

赵鸣珂双脚架起，把iPad放到一旁：“怎么了？”

司机：“太太说直接把您送到和陈小姐见面的地方。”

发动机启动，赵鸣珂很不爽地别过脸，咬合肌明显起来，望着车窗外餐厅大门口的喷泉看，眼神冷。

这样下去不行。

赵鸣珂想，他不可能一直瞒着安铮和别的女人见面，也不可能逆来顺受，周女士让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

-

赵鸣珂自从坐到陈贝面前就后悔了。

后悔自己为什么不直接在过来的路上跳车逃跑，直接改掉航班一路飞回宣城。

他扭头望向玻璃窗外。

这里是玉城最繁华的CBD顶层高端餐厅，可以看见标志地标上来来往往的旅客，玉城璀璨夺目的夜景在他眼前一览无余。

这一层被陈贝包了场，餐厅里放着细水流长的钢琴曲，音乐氛围暧昧缱绻，只有他们两人面对而坐。

陈贝是个不折不扣的集团千金大小姐，年纪看上去和他差不多，都是二十出头的孩子，浓妆艳抹，一身大牌，吃牛排的动作也非常娴熟。

但她是他见过的联姻对象里面最不好糊弄的一个，刚刚过去的半小时里他如坐针毡，心不在焉，而她兴致勃勃，把赵鸣珂整个人盘问到要包浆。

于是赵鸣珂打算和她打开天窗，说亮话。

“陈小姐。”赵鸣珂低沉出声。

陈贝亮晶晶的眼睛立刻从牛排上抬起来，手上刀叉一放，搭着下巴欣赏他的脸：“你说。”

“其实，我有女朋友。”赵鸣珂说，“我是被家里长辈逼着过来的，很抱歉，没有和你说清楚情况。”

陈贝脸上闪过一瞬间的错愕，随即，竟然绽开个异常善解人意的笑容：“分掉就好了。”

赵鸣珂诧异地看向她，陈大小姐从容地继续吃牛排：“像你这种长相和出身，见过的女人大概和我谈过的男人差不多了。我早就看透你们男人的本性，你现在对你女朋友言听计从，指不定将来哪天会不会变心。”

他不能理解这个圈子里人的逻辑思维，更不能接受他们唯我独尊、高高在上的态度。

但赵鸣珂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不动声色地动了动喉结，扶眼镜。

陈贝显然是被家里保护得很好，家底殷实，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无所顾忌，不在乎后果，因为反正会有人替她兜底。

“我们结婚了你就会知道，像咱们这种联姻，其实是最好的婚姻状态。”陈贝不紧不慢地吃进一块牛排，“只要你和我在同一本结婚证上，你以后想爱谁就爱谁，我不会干涉。”

“不过。”陈贝撂刀叉，轻轻笑，“你是我见过的联姻对象里面，最帅最有气质的一个，如果每天早上醒过来能看见你这张帅脸，我也不会那么讨厌去爸爸公司上班了。”

“有没有兴趣考虑一下我？”陈贝再次拿起刀叉，切了一块牛排，刀子轻佻地夹在她手指间，送到赵鸣珂面前，“这家的牛排真的不错，尝尝。”

言外之意，就是像我这样条件的女人能看上你，你应该感恩到五体投地。如果你不把握，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赵鸣珂镜片后的双眼从近在咫尺的牛排，慢悠悠地游离到陈贝笑意不达眼底的双眼中。透视到她眼里最深处的冷漠与疏离，缓缓抬起手臂，拨开陈贝的手。

站起身，他不疾不徐地扣上西装扣子：“我很感谢您对我的欣赏，但——”

“我和我女朋友之间，还轮不到外人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