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器架,兵书不是你能碰的!同你说了多少次都不听,究竟是你生来便如此不服管教,还是你不将我这个王妃放在眼里?”
女人皱起秀丽的眉,姣好面容因愤怒瞧着有些扭曲。她手持短鞭,直指面前跪得笔直的孩子:“伸手。”
“母亲,孩儿知错。”
“不许喊我母亲!”
女人厉声斥责,扬起鞭子重重抽打在他手背,才恨恨道:“日后再叫我瞧见或是下人禀告,宋鄞——今后你便日夜待在束己阁闭门思过。”
少年面容呈现出病态的白,他一言不发,紧抿着唇,高举一双挨打后克制不住颤抖的手,露出完好无损的手掌心。
“宋鄞,回话。”
女人缓了片刻,见他犟着性子不肯说话,一鞭子抽在他手臂上。
“今日的书尚未温习就想着动歪脑筋,我就是如此教你的?”
小孩子的肌肤细嫩,而他素来矜贵,这一鞭直将他抽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一旁的婆子瞧见了血,赶紧拦下主子:“王妃息怒!不日后王爷班师回朝,若是瞧见小世子身上的伤,少不了要责罚您。即便王爷不说什么,侧妃她……”
“那便让他们来寻我的麻烦!”
女人目眦欲裂,尖利指甲隔空指着少年面门:“他虽非我亲生却由我养大,我如何教养,都与旁人无关!”
“王妃……”
女人不再多说,扔掉手中的短鞭踏出房门:“没我的应允,不许将他放出来——”
“铮铮。”
轻柔的声音将她从冗长梦境中唤醒。
铮铮腾地坐直身子,掉落的书本被她举起来重新摆正:“嗯!在听呢。”
宗殷将茶点推给她,合上了她手中的书:“累了就歇息,不必勉强。”
方才那个梦清晰印在脑中,如此近的距离,她瞧见了宗殷手背上浅淡的鞭痕。
“宗殷,你如今多大年纪?”
“十五。”
梦境中的他似乎只有七八岁的年纪,想必他手臂上那道伤疤也如同手背上的伤疤一样,淡了下去。
“那生辰呢,是何时?”
宗殷其实也记不太清自己的生辰。
幼时他的生辰总是等不到双亲归家,久而久之便不大爱过生辰。
想了片刻,他才猛地记起来那个日子,有些恍然:“是……今日。”
“又长大了一岁呀!我有礼物送你。”
铮铮像变戏法似地拿出件东西,是用红绳穿好的兽牙,为宗殷戴在手上:“这是很久之前,我帮一只将死的犬妖安葬,他赠予我的兽齿,说是可以辟邪。”
犬妖临死前认了铮铮为主,这两颗兽牙便成为她的私物,他告诉铮铮,两枚兽牙可替佩戴者抵挡世间邪祟,若分开佩戴,彼此能听见对方的心声。
她露出自己手腕上那截红绳,其上坠着另一枚月白兽牙,“你我各戴在身上,你在心里同我说话我就能听见啦!”
语毕,她先来做个示范,在心里默默唤:“宗殷。”
果然在心里听见了她的声音,宗殷在心里回答:“我在。”
成功了!
铮铮拍了个响亮的巴掌,兴奋道:“犬妖这两颗兽牙果然可以传心音!难怪他们一族总是在遇到危险时聚集族人迎敌。”
“这是犬妖的异能么?”
“是呀!”
宗殷瞧了眼手腕上那根纤细的红绳,他肤色白皙,这样一根红绳点缀在腕骨,却不显女气,“我很喜欢,多谢。”
铮铮心满意足地拿起木剑比划了两下:“待会儿咱们出发,路上正好练练你教我的剑术。”
两人一齐走出客栈,街上热闹,她在各个小摊前流连,突然瞧见某一面贴满画像的悬赏墙上,有一张男子画像十分眼熟。
她朝悬赏墙上移了一下眼睛,将目光落在同样注视画像的宗殷身上,他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她皱了下鼻子。
这画师的技艺委实不算高超,完全没将美少年的俊俏画出精髓来,只能说形似而神不似。
离得近了,便瞧见画像上面的“宋鄞”二字。
宋鄞。
梦境中,那个声嘶力竭的女人就是这样唤宗殷。
近些日子她跟着宗殷认识了不少字,画像下附着的文字她认得大半,“有奖悬赏……缉拿此人者赏银三千。”
好端端的怎么会被悬赏?
她想不通。
可她也不知该如何询问,毕竟宗殷并未告诉她,他曾经的名字叫作“宋鄞”。
她也不知该如何说,自己得知他的旧名,是因为做了几场有关于他曾经的梦。
宗殷已经顺手将那张画像揭下来,轻飘飘点评,“画得好丑。”
他主动告诉铮铮:“这是我原来的名字。”
“那你如今改了名,是因为悬赏令吗?”
“算是。”
宗殷在去庄子前便听到韩青玉与心腹筹谋,要让他死在途中,对外宣称襄王世子死于恶疾。可直到他到了庄子等了许久也不曾见她出手。
铮铮问:“那你为何给自己起名'宗殷'?”
宗殷答:“我母亲姓宗,阿殷是我幼时的乳名。”
不光这一面悬赏墙上有那张其貌不扬的画像,他们途径的每个地方都有。可无人理睬,皆忙着谋生。
本人也对此视若无睹,再难施舍一个眼神过去,唯有看见行乞的小儿或是老人时,直直迎上前,不由分说将银钱放进他们的手中。
*
这些时日,铮铮的头发都是宗殷梳的。
起初他也不会梳女子的发髻,是路过一家卖花的铺子,老妇人实在是看不下去娇俏的小姑娘被胡乱地扎了个头发,便上手教了几个发式。
宗殷学以致用,梳得有模有样。
铮铮举着袖珍铜镜,镜中的他正认真地为她绾发,下眼睑那颗细小黑痣瞧着有几分灵动,手腕上的月白兽牙贴在浅色窄袖上摇晃。
“铮铮,日后你还会回山神殿么。”
铮铮抬起自己手腕上的兽牙,碰上他的,回想起以前:“是呀。我无父无母,是山神大人收留了我。他说我心性坚定,日后会将山神之位传于我。那儿是我的归处。宗殷,你呢,为何要参军?”
宗殷手中的动作未停,“我么,参军自然是要当保家卫国的将领。”
铮铮抬手碰了碰扎好的发髻:“你武艺高强,这一路走来都无人是你的对手,打仗的话也一定会一直赢的。”
宗殷轻笑:“自古以来,还未有人能常胜不败的。”
铮铮不假思索道:“对你来说,这有何难?我可是小兔仙,未来会成为山神的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会保佑你的。”
她学东西很快,平日里虽有些躲懒,但认了不少字,连诗都能对上几句,总觉得这些似曾相识。
宗殷教了她一套剑法,她也能流畅利落的运用,还能打出一个漂亮的剑花。
瞧着倒真有几分女侠士的模样,天不怕地不怕,可一登船便原形毕露,恹恹站在甲板旁的栏杆边吹风。
这种漂浮感令她有些不适。
去令羊坡需要过水路,宗殷经推销,买下了那艘号称最为舒适、最适宜安睡的“三最”豪华客船中,唯一剩余的一间上舱客房。
相较于恹恹的铮铮,他的状态更好不到哪儿去,脸色苍白的吓人。此前他从未坐过船,竟不知自己晕船晕的这般厉害。
“宗殷,你看起来不大好。”
铮铮挽住他手臂,面带担忧:“我扶你去休息会儿。”
甲板风大,裹挟着水汽抚在脸上,宗殷顿觉舒适许多,他背靠着船板,单手搭在栏杆,任由脑后的马尾在风中飞舞:“无碍,我想再吹吹风。”
一个时辰前还是艳阳天,现在天边竟堆彻起厚重乌云,莫非是在提醒他们今日不宜出行?
铮铮叹了口气,见他脸色稍微好了些,拎起裙摆噔噔噔回了踏上楼梯回客房:“那我去给你拿些水鱼草来。”
刚踏进房间,客船不知怎的猛地晃了一下,桌上的茶水溢出大半。
她一个踉跄,堪堪扶住桌子,待到那股眩晕消失后擦干净桌面,将此前在集市上买来当零嘴的水鱼草装进小荷包里,扶着走廊走出了出去。
只片刻功夫,甲板上便站了几个人窃窃私语,领头的布衣男子拽着孩子,手指出去,话不好听:“你这小公子长得挺俊,手却不干净,竟然要偷孩子,好大的胆子!”
这艘客船统共才十几个乘客,铮铮上船前一一瞧了眼,能被称为小公子的人唯有宗殷一人。
“我只是扶了他一把。”
宗殷头一次被红口白牙污蔑,尚有些青涩的面容露出些许错愕,显然不知道该以何种姿态面对。
布衣男子仍旧不依不饶:“你说谎,我可是瞧见了——”
“口说无凭,你如何证明?”
铮铮人还未到,声音便远远传了过来。
她三两步跑到宗殷面前,见他脸色比方才更难看,将满满一荷包的水鱼草都塞给他,对布衣说:“你不能因为我阿兄生得好看就这样污蔑他。”
“……你们两个是一伙的,自然帮他说话。”
铮铮挡在宗殷面前,脆生生道:“那你倒是说说,我阿兄是如何偷你孩子的?也好让大伙儿评评理,省得你污蔑我是非不分。”
宗殷垂眸,瞧着她头上摇晃的流苏簪子,不禁有些微怔。
他从未,如今日这般被人牢牢护在身后。
记忆倏然回转到尚在王府的年月,每当他因功课或是练功被发现而责罚时,那些一贯对他嘘寒问暖的人,只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多年来他早已习惯,近似麻木,却因今日被拦在身后百感交集。
铮铮虽修炼近千年,化形为人后瞧着却像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还和保留着还是兔子时候的天真烂漫,一举一动都分外灵动。
此刻,一向伶牙俐齿的她为他挺身而出,分明瞧不见她的神色,却能听得出她铿锵有力地声音中,竟含了几分不屈与认真。
小姑娘生得乖巧讨喜,穿着色彩鲜亮的衣裙,加之年岁尚轻,一颦一笑皆纯真,怎么瞧她与高马尾少年都不像是偷孩子的人。
众人心中的天平朝年轻的兄妹二人偏移。
“就是啊……小姑娘说得有道理。”
“孩子好好的被你拉在手中,这是在贼喊捉贼罢!”
……
布衣男子涨红了脸,嗫喏片刻后,拉着孩子离开甲板,众人也因看了场免费的热闹而散去。
铮铮犹如打了一场胜仗,高高扬起下巴,而后转回头来,却见宗殷在盯着她愣神。
“宗殷。”
“嗯?”
铮铮脸上又挂起了忧色,“你还是很不舒服么?”
宗殷很轻地摇了下头:“已经好多了。”
荷包里塞满了水鱼草,气味清新透着一股凉意,闻到后心中的不适减弱许多。
“是么?”
她还是踮起脚尖,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烫呀,可你的脸怎么有些红。”
宗殷平静道:“嗯……天气有些热。”
“热?”
她睁圆了眼,缓慢抬头,瞧了眼浓重的乌云,而后伸指点了点,歪了下脑袋,重复:“天气——有、些、热?”
宗殷轻咳了一下,抬起手推着她离开甲板,生硬转移话题:“上船前买了你爱吃的豆沙糯米糍糕,现在饿不饿?”
“诶——你这么一说倒真有些饿了。”
铮铮抓住他的手,顺势搂紧他的手臂,面上露出动容的神情,“宗殷你真的好好呀,竟还记得我的喜好……我要一直待在你身边保护你!你不能像以前一样拒绝我,否则我真的会很伤心的。”
见她的注意力转移,宗殷暗暗松了口气,碰了下热意消减的脸颊,轻声回答:“好,答应你。”
*
江川上波涛汹涌,客船各处的厢房中静谧无声。
铮铮一觉醒来,天边泛起鱼肚白。
宗殷仍维持着站立的姿势,抱剑站在窗棂旁背对着她。
“宗殷。”
宗殷侧目望向她:“醒了?”
铮铮撩开脸侧散乱的发,拍了拍空缺大半的床榻:“怎么不来床上睡?”
宗殷只道:“我不困。”
走廊外传来窸窣脚步声。
笃笃——
房门被敲响。
宗殷没理,开始给铮铮绾发。
“小人有一事相求,还请小姐、公子赏个脸。”
是白天污蔑宗殷偷孩子的那人。
宗殷开了半扇门,将哈欠连天的铮铮挡住:“何事?”
布衣直接向他行了个大礼:“白日里污蔑了公子,小人给您赔个不是。我此行花重金登船是为了带孩子去延郦岗寻神医治病,”
“孩子是我的命根子。甲板上我一时没能看住他,有些着急才诽谤了公子。望公子海涵……只是我手头并不宽裕,我见公子气度不凡,瞧着不似寻常人家,不知可否行行好……”
这一路上不知听到了多少声“行行好”,皆出自乞丐之口,像这样登门求金的人还是第一次遇到。
宗殷睨了他一眼,没作声。
那人伏在地上半晌,战战兢兢地抬头:“公子?”
铮铮瞧着少年颀长身影,也在等他的反应。
那些零碎的梦境中,听旁人对他的称呼,以及府中的一切,能看得出来宗殷的身份应当是不俗的。
素日里他穿衣细致讲究,喜洁净,勤换衣,如今风餐露宿也从未亏待过自己,更没亏待过她。
在路上碰到乞丐不会视若无睹,更不会随手丢两个铜板进去,而是将银钱放进他们手中。
她猜,像宗殷这样不知人间疾苦却拥有一颗良善之心,愿为旁人伸出援助之手的他,不管伏在地上的布衣是否有别的企图,凭着那说出口的难言之隐,想必宗殷不会坐视不理。
果如她所想,宗殷给了他一锭银子。
铮铮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来,“你日后不要再信口污蔑旁人了。亏我阿兄不计较,换作旁人定会让你尝尝苦头。”
布衣愣在原地,攥紧手中的银子,磕了好几个响头:“是、小姐教训的是!多谢公子的大恩,今后小人将日日夜夜为公子与小姐祈福!”
他跑得很快,险些撞上佝偻着背的老者。
“哎呦……怎不看路?!”老者低呼出声,朝旁边躲了躲,看清布衣的容貌以及他手中的银子,微微拧眉。
“怎么跑得这么快。”
铮铮嘟囔一句,赶忙跑过去扶稳老人家。
多么有善心的姑娘,老者叹息,不禁有些怜爱她跟她兄长:“小姑娘,你们兄妹俩被宰了!”
“啊?”铮铮歪了下头,表示听不懂。
整理床铺的宗隐闻言,动作稍滞。
铮铮对着老者眨了两下眼睛,见他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赶忙跑回房间,扯了扯宗殷的袖子,小声问:“宗殷,'被宰'是什么意思?是我从未听过的坊间黑话吗?”
少女神色懵懂,如一张未被浓墨妆点的白纸,显然是阅历不够。豪爽给银子的少年瞧着年纪也不大,清隽的面容仍有几分未褪的青涩。
两人打眼一瞧,便是不谙世事没过过苦日子的人。
老者重重叹口气:“你们兄妹俩呀,被那人暗算了!他这人坑蒙拐骗惯了,骗得就是你们第一次登上这艘客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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