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顶门立户

何奇开门从东屋里出来,忿忿地问媒人,“表姨,走不走?”

李争争悠悠然从里屋走出来,看见父亲李武拄着拐杖立在屋子正中,父亲总是那几件衣服来回穿,今天却换了身新衣服,他满头白发,身子很瘦,枯瘦的背影令李争争顿了一下,继而缓过神来笑着说:“爸爸,回来了。”

“啊,回来了。”李武就着拐杖弯腰给她拿放在茶几上的驴肉火烧,“快来吃,刚出锅的。”

“怎么样啊?你们俩聊的?”媒人和姑姑一前一后问。

“你们问他吧。”李争争看见驴肉火烧两眼放光,转身去洗手间洗手去了。

“不怎么样!赶紧走吧。”何奇对媒人说。

“第一面聊不到一块儿去很正常,要不你们俩加个微信?”媒人建议道。

李争争从洗手间里探出脑袋,“不用了,没必要。”

媒人听李争争拒绝得如此干脆,心生疑问,见何奇扭头走,便跟了出去,姑姑和妈妈把他们礼貌地送出门。

屋子里只剩下李争争和父亲,李争争坐在沙发上吃驴肉火烧,一边吃一边夸,“爸,真香,我早就想吃这口儿了。”

“想吃了就回来,那还不好说?”父亲看着女儿大口大口地吃,心里甜滋滋的。

“爸,你别老站着啊,坐轮椅上。”李争争鼓嘟嘟着嘴巴说。

父亲扶着轮椅,把单拐靠在墙边儿,慢慢坐好,慈祥地问:“最近怎么样啊?工作还那么忙啊?”

“嗯,最近忙秋冬上新,一直在加班,等开工后又得准备双十一,忙啊,快忙死了。”李争争感叹道,她忽一抬头,望见父亲刀刻般的皱纹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心中五味杂陈,酸软一片。

“再忙也要照顾好身体,别太累了,累坏了怎么办呀?”父亲叮嘱道。

“知道了爸,我公司有员工,执行的工作都交给他们做,我就是把控一下大方向,别操心爸,我好着呢。”李争争总是报百分之百的喜,报百分之零点一的忧。

因为她的忧只能自己解决,说多了倒让家里人担心,还解决不了问题。

其实,李争争和父亲母亲的关系非常微妙,她对他们亲密又疏离。

她很爱他们,但并不想见他们。所以她不经常回来,北京离家连一百公里都不到,她一年也就回来个三四次,哪怕过年也只是呆上两天就走了。

亲情总是剪不断,理还乱,复杂得很。

他们既伤人,又爱人;好的不纯粹,坏的不彻底;既无法割舍,又无法指责。

他们之间有着解不开的心结,那是李争争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遗憾,她到现在都想不通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加起来超过两百岁的人,当初怎么能那样欺负一个不满十六岁的小女孩儿呢?

可如今,她每每见到父母,又忍不住心疼他们年老体衰,一生劳苦。

妈妈和姑姑一齐从外面进来,姑姑嘴里嘀咕着什么,一进门,不悦道:“争争啊,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儿?好不容易给你介绍个对象,你怎么能那么怼人家呢?”

“哟?一个大男人还给你们告状呢?”李争争已经在吃第二个驴肉火烧了,家乡的驴肉火烧可太好吃了。火烧是圆的,用烤炉烤得外酥里嫩、焦香弹牙,带着饼香的热气配上驴肉的糯软鲜香,大口地咬上一口,简直赛神仙。

李争争虽然看着瘦,实际上特别能吃。好好吃饭才能浑身有力,才能好好做生意,别看进嘴的是碳水,进口袋的可是真金白银。

“怎么着啊?真没戏啊?别错过了,人家条件那么好。”姑姑劝道。

“姑,能别提了吗?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你看他那张脸,长得跟电视机一样方,小虾米眼儿,厚嘴唇,黑炭脸,你们真觉得我只配这样的啊?别太侮辱我了。”李争争半开玩笑,半认真,带着隐隐的怒火,她的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潮湿的棉花,又湿又沉,烦闷得不行。

她本来想,就回来半天,控制住脾气,可姑姑一再说她,就跟缅北逼单房逼单似的,不怒都对不起姑姑说那么多话。

姑姑也生气,李争争不好好相亲,让她把小领导都给得罪了,她继续指责,“我看你就是在外面野惯了,将来这还结得了婚吗?还能踏实过日子吗你?别天天痴心妄想地当什么女老板,赶紧先把自己的终身大事解决一下吧,要不然都当不上妈了。”

父亲总是木纳而寡语,女人之间叽里呱啦说个没完没了时,他总是沉默不语,所以他也从来没有在言语上维护过孩子们。

“啊?你们着急让我结婚生孩子,想让我重复你们的命运吗?”李争争猝不及防地笑了,她把第二个驴肉火烧下肚,倾身抽了张湿巾出来,慢悠悠地擦拭手上的油,带点阴阳怪气,又带点正经地问:“姑姑,你知道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说完,她觉得自己的提问太过笼统,补充道:“或者说,你知道作为我这样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什么?”姑姑问。

“就是痴心妄想啊。”李争争起身扔掉湿巾,继续笑着说:“我是一个人,我努力赚钱让自己和家人过更好的生活,有什么问题吗?我把所有的痴心妄想都寄托自己身上,而我知道我自己是可控的,多好?还有,不要计算我的生育价值,当不当妈是我的自由,哪天我要是当妈了,也是因为我自己想体验抚育新生命的快乐,绝不是因为我和哪个男人结婚了,该生孩子了。”

“天天一堆歪理邪说,脑子都在外边儿呆坏了,现在不是怕你挡了希希和天赐的桃花儿吗?你在前头摆一道,人家希希怎么结?她当老师的最好嫁了;天赐要是带女朋友回来,订婚还是不订婚?”

“希希当老师是教书育人,答疑解惑的,不是为了好嫁的。”李争争忍无可忍,姑姑的话实在是影响到她世界的清静,她不再克制情绪,站起身,强势回怼道,“再说了,为什么他们结不结婚,要我来背负?老二已经结婚了,他们都可以像老二一样结婚啊,怎么了?差了什么,还是少了什么?为什么非得绑架我呢?我当大姐的我有罪是吧?我不结婚碍着你们事儿了是吧?”

“哎呀,行了行了,别说了,你姑姑也是为了你好。”妈妈打岔道。

“你当大姐的,你就是不带好头儿,不给弟弟妹妹们做好的榜样。”姑姑指责道。

“姑,是这样,咱们对于榜样的定议不一样,我认为一个人生活在这个地球上,能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实现自己的价值最重要。”

姑姑李超说不过她,自己嘟囔道:“在北京呆傻了,真是在北京呆傻了......”

“姑姑。”李争争叫应她,愤怒中夹杂着同情,说:“睁开眼看看吧,这是个新世界了。”

说完,她冲妈妈说道:“妈,先把户口本找出来给我。”

妈妈问:“你还没说呢,你要户口本干什么呀?”

“要跟外面的人偷偷领证呀?”姑姑说着风凉话。

李争争冷笑一下,说:“姑,我迁户口,从今以后我自己顶门立户,我的户主是我自己了。”

“迁......迁户口?迁哪儿去?”爸爸着急地问。

李争争伸手扶住爸爸的胳膊,蹲在他身边,说:“迁去北京,我现在够资格落户了。”

妈妈王惠进里屋拿了户口本出来,交到她手上,问:““你又买房了?”

李争争捏住户口本,说:“不,是别墅。”

“别墅啊?”姑姑看着她,眼睛里流露出难以名状的神色。

“姑,别惊讶,没什么。”李争争云淡风清地说,而后她拿起车钥匙,对父母说:“我去前院儿看看郭奶奶,你们聊着。”

郭奶奶人很好,从小看着李争争长大,小时候家里没人,李争争总是带着妹妹去郭奶奶家蹭饭,还在人家写作业、看电视,有时候衣服脏了,郭奶奶还给她们洗衣服,送她们上学,连她最喜欢的剪窗花儿都是跟郭奶奶学的。

李争争从后备箱里搬了几箱营养品到郭奶奶家,她从来不认生,到郭奶奶家就静下心来陪老太太呆会儿,帮她调调电视机的台,设置一下老人机的铃声,连郭奶奶的助听器都是李争争给配的。

李争争从郭奶奶家回来时,姑姑已经离开了,妈妈正在拌饺子馅儿,见她回来,问:“拿的什么呀?大袋小袋的。”

“郭奶奶煮的花生,还有冬枣儿,小时候种的那棵枣树还挺能结果儿。”她把手里的东西轻轻放在茶几上,“还有柴鸡蛋,郭奶奶自己养的鸡下的,给我拿了好多,也不知这老太太去哪儿买的鸡蛋收纳盒儿。”

妈妈笑了笑,说:“她从咱们家拿走的,特喜欢,说有了这盒子就能给你攒鸡蛋了,这老太太呀,自己都舍不得吃。”妈妈说。

“我就说少拿点儿,她全装给我了。”李争争哭笑不得。

“没事儿,给你就拿着,老太太打小儿就疼你。”妈妈端起拌好的饺子馅儿往厨房走,问她:“咱们今天晚上早点儿吃饭,吃完你再走吧?”

李争争扶着妈妈的肩膀,说:“嗯,吃完再走,要不我大老远儿折腾一趟太亏了?早就馋饺子了,妈,你拌好馅儿,我跟你一起包。”

“那么多年了,你还会包饺子吗?”

“开什么国际玩笑?我那是童子功。”是啊,那是李争争的童子功,她从七岁起开始照顾弟妹,洗衣做饭,养狗喂猪,割麦子,掰玉米,刨花生,挖红薯,种蘑菇......什么脏活累活她没干过?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是工作微信,她底头回复消息,父亲却好像坐立不安。

父亲从来都不知道怎么和女儿交流,他总是沉默不语的,过了良久,他问:“要看电视吗?那儿有遥控器。”

“好嘞。”李争争回完信息,随手打开电视,舒服地靠坐在沙发上,“爸,你喝水吗?”

“不喝,要喝我自己倒,争争啊,你给爸看看手机,爸这个手机老是解不开锁。”李武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伸手递给李争争。

李争争接过手机,按下开关键,屏幕就亮了,“这不好好儿的吗?没问题啊。”

“你给我重新录一下指纹吧,老是不好使。”李武说。

“噢,那好说,密码多少?设置一下就行。”

“密码就是123456。”

“行,咱们重新录一下。”李争争找到相应的设置,弯腰在李武的身边,让他按照手机提示录入指纹。

李武把大拇指在衣袖上搓了搓,然后小心翼翼地按在指纹感应区。

请重新放置手指!屏幕上显示几个大字。

李争争拿纸巾擦拭手机屏幕,说:“爸,再试一下。”

李武又搓一遍大拇指,再次按在感应区。

请重新放置手指!

“爸,给我试一下。”李争争在屏幕上轻轻一按,屏幕上的指纹图样就有了显示,“为什么我可以?你是不是手指没放好?”

“帮我拿张湿巾。”李武对李争争说,然后他换作食指,用湿巾擦完屏幕又擦手,再次小心地按在感应区。

请重新放置指手!还是未识别到。

“没事儿,慢慢来。”李争争这才意识到可能是父亲的指纹都磨平了,她侧脸看着手机屏幕,眼睛“唰”地一下就红了。

李武平日里都用左手解锁,因为右手拄单拐的时候多,他试完了左手,要试右手,李争争忽然打断他,哽咽道:“爸,我们不试了,我给你们买新的,咱们买脸部识别的手机。”

“不用,我再试试。”李武捧着手机继续按,李争争不管不顾地抽出手机,拉起父亲的手。

父亲的手掌宽厚生硬,指尖因常年劳作而指纹残缺,每一次识别不出的指纹都是父亲锄泥搬砖的映照,李争争捧着父亲布满伤疤老茧的手,泪水不自觉就滚下来,她低下头,偷偷抹去眼泪,“爸爸,咱们不试了,这个手机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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