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吃糖

汪明对周紫贞笑了笑,道:“小贞,以后常来玩啊。汪叔叔还有些事要和阿润单独谈谈,你和你葛阿姨在坐坐。”,汪明招呼了声汪润,“来,阿润,和爸爸来房间里说说话。”。

周紫贞非常有眼力见。都到这份上了她在多嘴多舌和逗留属实没有必要,于是她很聪明地提出自己还有事要先离开了。

已经神情恍惚的葛茹强撑着精神,在送走了周紫贞后,她还来不及收拾残羹剩饭,也没脱掉围裙,便急匆匆地回了房间。

汪润被汪明单独叫到了另一个房间里谈话。那个无论春夏秋冬都闷热无比,一点儿也不透气的地方。汪润是这间屋子的熟客。在他的年少时光里,他几乎有大半的时间都待在这里“思过”。

父子俩刚一进屋关好门,汪明直接对着汪润的大腿踹了下去。汪润吃痛地朝前扑,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他的手冰冷得不行,它们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就像有了思考似的,手特别想拖着主人的身体从地上挥起,然后将汪明的脑袋拧下,手脚拆掉,心肝剜了,舌头拔了,就剩两个滚圆的眼珠子来瞧一瞧子弑父的美事。

可是汪润怎么可能这样做。

他代替了母亲被父亲家暴,代替了那个住在另一处的阿姨和她的两个孩子承受父亲虚假恐怖的另一面,让这个家里的所有人免于被这个可怕的人类哪天给下毒放火全部杀死了,他让父亲能维持他虚假的体面,粘合着这个徒有其表的家。

汪润的身上背负着所有和他有关的、无关的人的人命,这是汪明从小到大不断明里暗里跟他说的。

汪明不断飞踹着躺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汪润,他冷笑,他不可一世,整个人游走在疯癫和斯文的中介线。汪明身下残暴,身上还秉持着一股回忆美好时光、忆苦思甜的文雅感。

“阿润,你知道吗,其实在这个家里,只有你是最懂我的。你就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你比我自己都更了解我,你就是另一个我啊。你深深地了解我,这让我一开始感到恶心,但是想想又觉得很高兴。没有你在,这个家早散了。”,

“你们是不是觉得爸爸薄情寡义?错了,大错特错。爸爸最是多情。你们吃我的用我的住我的,花的每一分钱都是爸爸辛苦拼搏赚来的。没有我,哪来的你们今日啊?爸爸花自己的钱,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难道就不可以了吗?我是有短你们吃还是穿的?这个家我是有不回了吗?啊?为什么都想着要限制我的自由?”,

“我们是一家人,是一家人。爸爸不是说过了吗,每个人都要找到自己的位置,成就自己的价值。你的位置就是扫把星吗,你的价值就是多嘴多舌是吗?啊?问你话呢。是你妈妈教你这么做的?”。

汪明停下了踢踹的动作,高高在上俯视着蜷缩成大虾的汪润,挪了挪脚跟踢了踢汪润的脸。

汪润面如死灰,沉沉地喘息着。

“说,你到底交没交女朋友?”

汪润沉默。

“你是要自己老实说,还是我直接查你手机。”

片刻后,虚弱的声音响起。汪润道:“没有。你觉得我这样的人会有吗?敢有吗?”

汪明道:“你认为我不了解你?你学你的高雅艺术学傻了?你学画画的钱哪一分不是我出的?现在你反过来教训你老子?说你老子不懂你?”,汪明扬起头转了一圈,往嘴里塞了一颗无糖薄荷糖狠命地嚼开。

汪润道:“我没有女朋友。”

汪明突然俯身跪下将汪润的脑袋一把薅起,怒吼道:“我管你有没有女朋友!你就是今天抱回来一个孩子我都管你麻痹的,我艹!怎么,我做老子的还不了解儿子了?还不知道你几斤几两了是吧?我已经尽职尽责!是我在外打拼,是我!是我!我艹你吗的,你他妈画画给画傻逼了是吧?”,

“你学美术,当初还不是我给你规划的!你他妈懂个屁!你小时候不是挺爱拿根几把笔就坐那几把凉飕飕的地上自己瞎画你爹吗?自己之前不还跟我说接稿赚钱了,在老子面前显摆了吗,怎么还当着个几把外人的面下你爹的脸啊?你故意的是吧,你这么了解我,要刻意伤我的心。”,

“不然以你的智商要去读理工科,你能像汪嘉福汪嘉璐一样考上正经大学,读正经的理工科吗?毕业就失业他麻痹的。我艹。以前给你买的数学书你不是说难得要死都看不懂吗?给你请的家教都说你是木鱼脑袋,敲一下才他妈的叫一下。你他麻痹的不是混进大学里当大学老师了吗?一个月七八千你给老子精算到厘,还在怪你爹没给你好前途呢,我踏马不是说了,混不下去了就到老子公司去上班啊!”,

“之前让你就留在C市,你他麻痹的偏犟说不要待,你老子我关系都给你找好了,一个月三万,差的钱我来补,零花钱我也给,就等着给你塞进去了,你不要,现在给老子精算到厘。那你要走,我拦你了吗?儿大不中留的东西!是我心疼你想让你留得近一下好照顾你,是我!是我心疼你知道你想独立了,才忍心放你离开去锻炼一下的!是我!是我含辛茹苦把你们几个培养长大的,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当爹的教训一下你怎么了?谁没挨过打?我就是把你打死也理所当然!我尽职尽责!我作为父亲,还有什么做不够!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住我的,是得让我把肉割下来喂你是吗?我给钱了啊!”。

汪明汗涔涔的,怒火中烧,将嘴里的无糖薄荷糖嚼得快要冒出火星子,汪润蓬松的头发被薅了许多下来。

汪明死死盯着汪润,声粗却音细,道:“你解释啊。”

汪润的左眼眼白红了一大片,眼周淤青。他面无表情,似沉沦在在幻境中,看向了很远很远的看过很多次的一个熟悉的地方,那个地方恍惚是一个灵堂,那里有独属于他的一个小位置,他的真正的安身立命之所。

汪润道:“谢谢你。”

汪明愣了一下,突然大笑出了声。他松开了汪润的头,将自己的脑袋埋进了臂弯了笑了一阵,随后停了笑意,摇头晃脑地站起来。

他去拿来了一个红色罐子,那罐子里装满了红色的油漆。

汪明将罐子打开,扔掉了盖子。刺激的味道蓦地散开。

汪明的表情像来索命的鬼一样,将红油漆泼在了汪润身上,然后干脆利索地将油漆瓶给抛了。

汪润“血淋淋”地躺在那挣扎,红色淌满了浑身,散发着呛人的味道,他像是“死”了。

汪明道:“爸爸如果真的伤心了,我不介意把你们所有人都换掉。家嘛,这个不行那就换一个。再不行,再换,总会有让人满意的。阿润,你是咱们家的功臣。可不要居功自傲、恃功而骄。好吗?”汪明落下这堆话,转身走了。

屋子里又闷又热,气味又刺鼻得很。

汪润呆滞地躺在原地,他是一个替死鬼。刚刚那阵功夫,他替了好多人死。他得缓缓,缓缓,缓缓,就这么待在原地缓了好一阵,突然空白的脑海里回荡着一句陌生的女声,“我一定救你啊!”。

他的眼周因充-血而高温,滚烫的泪水生理性地夺眶而出,而他还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只是疑惑地思考那道女声到底是什么。

突然,他征愣了一下。“我一定救你啊!”

是林铮然!是她,是她,他怎么会忘了她呢?

源源不断的热泪冲掉了好些黏在他脸上的红油漆,真好像有人在心疼他一样。

汪润歇息了一会儿,攒好劲后从地上撑起了上半身。他浑身粘得可怕,身上哪哪都牵着红色的黏腻的丝。

葛茹听到动静,从房间内里冲了出来。她泪眼婆娑,一下子抱住了要离开的汪明。

葛茹跪在了地上,不断恳求,“你别走,你别走,你别离开我!不要走,我求你了!我会好好的,我会好好顾家,你别去找那个狐狸精,好不好?”。

葛茹才发现汪明身上有星星点点的红色,她以为是血,连忙拨弄着汪明的手掌、掌根,不断翻看,惊吓得又道:“你没事吧?怎么流血了?”

汪明侧过眼微不可查地、极为厌恶地蔑视了葛茹,但他很快转为一种惊讶地、无措地语气道:“阿茹,你这是在干什么?还不快起来。我这是要去公司啊。你是不是误会了?”。

葛茹一怔,这时被汪明非常温柔和担心地扶了起来。

葛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上气不接下气,道:“你受伤了?怎么回事?阿润呢?”

夫妻二人鸡同鸭讲。

汪明抽了几张纸巾替葛茹擦了擦满是泪水的脸,边擦边担心而亲切地唤着,“我没受伤,阿润也好着呢。是油漆瓶不小心掉地上了,我刚刚帮他收拾了油漆。阿茹你别哭了,你这是受什么委屈了?你告诉我,我替你去收拾那个让你难过的人。”。

葛茹这才回过神来,她信了,不得不,于是转悲为喜,整个人还抖着,顺势要扑进汪明的怀里。

这时,汪明突然间变了一个人似的,一把薅住葛茹的一头长发,将葛茹拽到了自己面前。

汪明的脸色十分狰狞,他道:“阿茹,你别给我添乱了,好吗?公司事情一大堆,没关系,我负责,这是我该做的;但是家里的事,你不是主内吗,这就不该还让我操心了吧?你看看你,把阿润惯成什么样了?刚刚让他在外人面前说出那些话下我的脸呢。你是想让我们父子两人离心吗?”

葛茹的泪还在落,过度美容的脸像个假面一样,连担忧害怕都显得像是玩笑话。她恐慌地连忙否认道:“没有,我没有。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会跟阿润好好说的。你,你别去找那个……”

汪明似乎连废话都懒得和葛茹说,他看向妻子的眼神如同在看向一个废物,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阿茹!我们人啊要认清楚自己的价值,要明白我们人本身的能力是有限的,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就比如你。”,汪明上下扫视了葛茹一圈,这让葛茹感觉无地自容。

汪明继续道:“你满足不了我的,就让别人来替你满足,这样不是很好吗?你也省了很多麻烦事,好好在家里做好你该做的,当一个阔太太。不要动不动就要撒泼打滚、鬼哭狼嚎的,做一个淑女,一个温柔的好妻子,这是我对你最低的要求。其他的不要在过问了。我该负责的我会负责,该承担的我也有承担,别在逼我了。”

葛茹知道,汪明要的是一个他在外人前,在家人前的体面。是的,自从汪明在多年前出轨,生下两个孩子,在外头也有一个家后,汪明还跟没事人一样,甚至比以往都要用心地照常回他这个家,照常操持这个家里的一切开支用度,仿佛这一切都很正常。

被蒙骗的葛茹一开始还活在是汪明变得更好了的美梦中。可葛茹是一个敏感聪明的人,她早就嗅到了这场美梦里所有可疑的气息,她到现在都能回忆起每一个可疑的细节。但葛茹就是不愿意相信,她哄骗自己沉沦在和丈夫的爱情神话中,直到二儿子汪润戳破了这个虚幻而沉重的泡泡。泡泡里的水如洪水猛兽一样炸开,把这个家炸得震荡,差点四分五裂。

好在最后又稳定下来了。葛茹知足了,认命了,因为她深爱着汪明,汪明是她的一切,精神上的物质上的,全是。

汪明走了。葛茹失魂落魄地在地上坐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突然闻到了一股可怕的像血一样呛人的味道。

这时,葛茹才迷茫地抬头看了看。眼前的一幕,让她的瞳孔缩成了针的样子。

汪润浑身是“血”,红丝缠着绕着淌着,他一瘸一拐、鼻青脸肿地走了出来,他在看到葛茹抬起手臂虚空架着指向他,面目震惊而不知所措时,汪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妈妈,这是油漆,不要担心。我刚刚不小心打翻了一瓶红油漆,然后还被砸到了,我真笨。我去洗洗。”

葛茹一字一顿道:“妈妈也笨。我突然低血糖了,就坐在这缓一下。”

汪润点了点头,道:“你还好吗,我来帮帮你。你要小心点,喝点糖水,有饮料吗。”汪润一步一个血脚印走了过来。

葛茹突然惊恐地喊道:“不用,你先去洗洗吧。我坐一会儿就好。你爸爸刚给了我他的薄荷糖。我现在吃了感觉好多了。”

汪润驻足,还是笑着,道:“那好,我先回房间了。”

两人默契地相信了彼此拙劣的谎言。

可汪明最讨厌吃糖,就连他的薄荷糖都是无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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