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芸跟着王奶奶走出房间。
现在她们住的房子，是从南城本地人那里租的老破旧，位于三楼，总共两个房间，三十多平米。白芸住的房间外就是王奶奶住的房间，这里也当餐厅使用。厨房和卫生间都是三楼人共用的，偶尔半夜尿急，还要跑出去，十分麻烦。王奶奶是个裁缝，她的裁缝铺就在她们住的老破旧小区边上，回来做饭吃饭倒是容易。
白芸跟王奶奶一起坐在桌前。她看着面前熟悉的木耳炒豆干和炒芹菜，感觉眼眶热热的。她迟疑片刻，才举起筷子夹了一片木耳放进嘴里嚼了嚼，口感十分清爽，和印象中的一样。眼眶又有些热了，像是随时能落下眼泪，她立刻扒了两口饭到嘴里。
冷静下来后，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王奶奶。王奶奶一脸严肃地吃着饭。在白芸印象中，王奶奶无论做什么事，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然而不知是不是错觉，白芸总觉得今天的王奶奶特别严肃一些。
“今天我跟你一起去舞蹈班，去完正好一起见你爸你妈。”王奶奶的话，让白芸的动作一顿。
白芸才想起来，今天是她的命运转折点。
白芸出身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上。她命不太好，刚出生就被父母送养，是王奶奶领养了她。那时王奶奶的老伴白爷爷还在，两人夫妻和睦，把白芸当做掌上明珠。镇上人多嘴杂，白芸很小时就基本了解了自己的身世。王奶奶和白爷爷名义上是白芸的养父母，但因为年纪较大，白芸就跟着村里其他孩子一样喊“爷爷奶奶”。但是她没觉得自己的家庭有什么不好的，偶尔看着一起逃学的小伙伴被他们年轻强壮的父母混合双打，她甚至会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爸妈。
镇上有位中学老师是从大城市过来支教的，曾学过芭蕾，她看出白芸拥有卓越的天赋，于是就利用课间时间教白芸跳芭蕾。白芸毕业时，这位老师找王奶奶彻夜长谈，劝王奶奶千万别浪费白芸的天赋。于是白芸初中毕业后，王奶奶便不辞劳苦，领她来经济发达的南城找更优秀的芭蕾老师教她继续深造。
然而白芸的亲生父母，正好也在南城。他们找到王奶奶，想要把白芸再认领回去。
白芸的父母也是镇里人。他们生了一对龙凤胎，实在养不起，就送走白芸，带着儿子去南城打拼。夫妻二人起早贪黑，还真就赚到了大钱，在发达的南城买了房，安家落户。然而不幸还是发生了，他们百般宠爱的儿子出车祸死了。悲痛过后，夫妻二人想起了白芸。
前世的白芸与生父生母见面后，没能经受住父母们的苦苦哀求。在父母承诺会拿一大笔钱出来答谢王奶奶后，她便道别了王奶奶，回到生父生母身边。然而她期待的父母之爱并没有降临。父母不支持她学习芭蕾，不支持她做任何她想做的事，觉得那都是浪费时间浪费钱。父母保守而古板，甚至都没有年迈的王奶奶开明。
大学毕业后工作几年，白芸听父亲的话嫁给了他介绍的，保守而古板的老公。然而这位老公出轨了。
她从令人窒息的回忆中挣脱出来，又夹了几片木耳到碗里，狼吞虎咽起来，想用可口的饭菜平复内心激荡的情绪。
“你父母也是可怜人，见面时好好聊聊，再做决定。”王奶奶对白芸这样说话，“看你要不要，跟他们一起生活。”
白芸用力将一口饭菜吞咽下去，然后抓住王奶奶的手。
“我不想去见他们。”白芸一双杏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王奶奶，语气十分笃定。她静默片刻，又握着王奶奶的手轻声撒起娇来，“奶奶，我的亲人就只有你，以后我长大成人，也只孝敬你一个。”
前世，她一直惦记着王奶奶。但或许是王奶奶不想她太操心，待她正式住进父母家中后，王奶奶就离开了南城，再无音讯。
白芸想到这里，不由更加用力地抓紧王奶奶的手。这一世，她不想再跟真正爱护她的人分开。
“这次见面是早就定下的，他们也很期待。”王奶奶见白芸一脸决绝，有些困惑，“你真的想好了？”
“是。”白芸撅起嘴，轻轻哼了一声，“他们抛弃了我，我也不要他们。”
王奶奶静默片刻，慢慢露出笑容。她当然高兴白芸愿意一直留在她身边。她轻轻拍了拍白芸的手柔声说话：“那好。你就好好学舞，别的什么都不用想，我去拒绝他们。”说完她便放下筷子，兀自思索起来。
“奶奶。”白芸出声叫住她，“您还是先吃饭吧。我……还是想你今天陪我去舞蹈课，看我跳舞。”她说完就有些不自然地低下头。
王奶奶微微一怔。印象中，她的芸芸一直是个独立坚强的女孩，懂事的让人心疼。芸芸从来不会撒娇要她陪伴，这也是破天荒第一次，她一时间心花怒放。
“好啊，就去看看。”王奶奶笑着点点头。
白芸立刻露出笑容，开心地搂住王奶奶的脖子。再次来到命运的十字路口，她重新做出决定。她不知道未来有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再不会离开王奶奶。她们会陪伴彼此，见过所有风雨。
白芸松开王奶奶，冲进房间换好衣服，然后又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奶奶，我得抓紧时间去你店里一趟！”
王奶奶有些迷惑。但是她知道，白芸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理由，便也同意了。
二人准备妥当，乘着公交车前往白芸上舞蹈课的培训中心。
这个舞蹈班有些特殊，教授的都是一些有基础，但是还没够上职业门槛的年长一些的孩子，算是个业余高级班。除白芸外，参加舞蹈课的都是本地的女孩子，学完文化课之余练练芭蕾。
白芸赶到舞蹈教室时，离上课还有十分钟。教舞蹈的薛老师已经来了，正在跟舞蹈教室门口的家长们聊天。有擅长打交道的家长立刻和王奶奶热情地搭起话来。
“听说你们白芸身体素质特别好，以后打算让她当专业舞者吗？”一个妆容精致的孩子妈笑着问王奶奶，顺便看了一眼白芸。眼神里似乎带有一丝戏谑。
“主要看孩子的意向吧。”王奶奶不擅长跟家长打交道，只是硬邦邦地回答。
“嗳，要我说，还是该重视文化课啊。专业舞者只能吃青春饭，女孩子就随便跳跳，培养下气质就好啦。”孩子妈这样说道。
这番论点让白芸想到前世的生父生母。他们一直给她灌输这样的观念，她也就信以为真。很多年后，她自己去舞团工作了，才知道大舞团的首席舞者大多能跳到四十岁，之后转相对轻松的幕后。有些身体刚健的甚至五六十岁都在跳。什么青春饭，不过是傲慢无知的外行人的臆想。
但也没必要急着去反驳。实力才是最有力的武器。“我先去换衣服了。”白芸对王奶奶这样说完，就转身去了更衣室。
舞蹈教室通常会配备更衣室，在这里，学舞蹈的女孩们会换上有弹性的连体服，和比一般裤袜更有弹性的芭蕾大袜。这便是练习芭蕾的日常穿着。
虽然业余舞蹈班对学生的装束没有严格要求，但是薛老师还是要求学生们像专业舞者那样，不穿内衣，穿了芭蕾大袜直接穿连体服，保持身体的曲线流畅，跳舞更有美感。当然，专业的舞蹈服装会完全避免露*点的问题。比如连体服带有衬里，而芭蕾大袜则比一般裤袜裆更厚。
学生们通常会穿一种脚背绑着松紧带的软底鞋上课练功，这种鞋能保护习舞者的脚不受伤，同时，鞋底也做了增强摩擦力的处理，很适合练舞。
与白芸一起上课的女孩们基本都是15岁左右的年级，都是年轻气盛的少女。她们换完衣服也不急着去舞蹈室活动筋骨，就聚在更衣室里聊八卦。站在人群中心的是名叫陈小玉的少女，是舞蹈班上的孩子王。她长相漂亮，身形纤瘦，家境又优渥，口齿伶俐擅长交际，在白芸这样的小镇女孩面前总归有些傲慢。
白芸走到自己的储物柜前开始换衣服。因为动作幅度有些大，王冠发夹应声落地。陈小玉见了，走了过来，拿起发夹。
“挺好看的。”陈小玉摆弄着发夹，“把它送给我吧？”她弯起一双漂亮的眼睛望着白芸。
类似这样的发夹，以陈小玉的家境来说，一定是要多少有多少的。
但是她喜欢从别人那里要，因为这样做，会令她更有优越感。
白芸漠然望着陈小玉。前世的这个时候，她刚随王奶奶离开小镇来到偌大的城市，有好多事情需要苦恼，偶尔被孩子王陈小玉刁难，也没有心思去反击。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白芸迅速从陈小玉的手里夺过发夹，别到自己的丸子头上，转头弯起一双明媚的杏眼，对陈小玉露出淡然的笑容。
陈小玉一时惊呆了。原本很好欺负的白芸，竟然一反常态，像是夺食的豹子一般，凌厉地出爪从她手中抢发夹！
她正在想要怎么反击，就见白芸若无其事地穿上软底鞋，转身离开更衣室，走进舞蹈教室。
舞蹈教室通常会有两面墙装着把杆，还有一面墙装着落地镜，方便学舞者观看并修正自己的舞姿。白芸将一条腿搁在把杆上，另一条腿徐徐往旁下滑，两条腿逐渐变成一条直线，就这样开始压腿。她要让自己的身体迅速进入舞蹈状态。
那些在更衣室里的纵情嬉闹的女孩儿们尚且不知时间的可贵，然而她已经全然知晓。她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真是越优秀的人越努力啊。”薛老师看见只有白芸一个人主动出来做课前热身，不由发出这样的感慨。
就要上课了，薛老师走过去冲更衣室里的其他女孩喊话，女孩们这才有些不舍地都走了出来。
在做完热身活动和手位练习后，女孩们就排成一列手扶把杆，按着老师给的节拍开始做动作。
芭蕾在法国兴盛，因此许多动作术语使用的都是法文。在教课时，薛老师也是用法文术语引导女孩们做动作，比如Plie（蹲）、battement tendu（脚尖擦地）、developpe（抬腿）等。
芭蕾课通常由把杆动作，在平定上的中间动作，以及更高级的跳跃和旋转练习组成。扶着把杆的动作看似简单枯燥，实则非常重要。
比如Plie（蹲），它其实是大多数技巧性大跳前的蓄力动作，能够锻炼跟腱以及腿部肌肉。蹲身的舞者，如同被紧紧压缩的弹簧，只有压的好，弹起时才会更动人，更美丽。
而battement tendu（脚尖擦地）和developpe（抬腿）动作则能训练舞者对腿肌肉的控制。重复这些动作，舞者也能更好的适应芭蕾中难度更大的踢腿和抬腿动作。
白芸是两个月前加入这个舞蹈班的，此时已经凭借卓越的天赋快速跟上课程进度。她已经娴熟掌握各种动作，只要运用肌肉记忆，闭着眼睛跟着音乐节拍做动作就行了。而薛老师一直站在一旁，留意着每个女孩的表现，需要时会进行“头抬高，脚背绷直”诸如此类的提醒。
薛老师上课，习惯复习十五分钟的把杆动作，再复习十五分钟的中间动作，剩下半小时教新动作或组合。不过今天，把杆动作很快就结束了，也不需要做中间动作。
薛老师从包里拿出学生们之前就在她那里订购的足尖鞋，照着尺码逐一分发。今天，她要留时间出来，教授班里的女孩子们如何使用足尖鞋跳舞。
女孩们人生当中第一堂足尖舞课就要开始。
收到足尖鞋的女孩子们，大多十分欣喜，聚在门口等待孩子下课的家长们，也是一脸期待。
只有芭蕾女舞者能学足尖舞。几百年来，芭蕾女孩们之所以能一直比过弹跳力和肌肉力量更强的男孩，收获更多的关注，进而称霸几个世纪，靠的就是这一双足尖鞋。足尖舞是独属于女舞者的骄傲，以及痛苦。
白芸换下陈旧的软底鞋，从老师的手中接过崭新的足尖鞋，轻轻抚摸着。崭新的足尖鞋大多是硬邦邦的，需要被敲打，挤压，搓圆揉扁才更适合穿着。足尖鞋最硬的部位是鞋头，鞋头材料有木头，也有被紧紧粘贴在一起的纸，但都一样坚硬。舞台上看起来光鲜亮丽的芭蕾舞者，就是绷着脚背，脚尖顶着这么一块小小的矩形硬物，旋转起舞的。
这是一项艰难而痛苦的艺术。第一次穿足尖鞋的女孩子们，几乎都有脚尖磨破流血的经历。这种经历甚至会持续一段时间。不过好在，身体有自己的适应能力。皮肤会在数次磨损后变得更坚硬起来，等女孩子们的足尖，以及肢体更适应足尖鞋后，受伤就不常发生了。
一般来说，有志走上芭蕾之路的女孩们大多在十岁左右就开始学足尖舞了，十五六岁学足尖舞已经有些迟了。
这个班里的大多数女孩，多和白芸一样，小时候没有太多条件，或是阴差阳错耽误了些年岁，只能这个时候来学足尖舞。
不过学□□归是在任何时候都不晚的。
前世白芸没穿几次足尖鞋就放弃了，而这一世，她注定要和足尖鞋相爱相杀。
白芸回过神来，发现薛老师正在分发纱布，要求女孩们垫在足尖以及足关节周围。穿足尖鞋跳舞的舞者习惯在脚尖上缠绕纱布和绷带，以此减轻脚趾的伤痛和磨损。
陈小玉甜甜地上去请求，薛老师就把纱布都交给她分了，自己去包里翻出块状松香，用手帕包着敲成粉末状，摆在地上。穿上足尖鞋的舞者需要将足尖在松香上反复碾磨。松香会增加足尖鞋的摩擦力，让舞者能跳得更稳。
白芸转头看向陈小玉，发现她故意给其他孩子发很多纱布，就是不给她。而薛老师正在忙，也就没注意到陈小玉的小动作。
“哎呀，纱布没有了。”陈小玉发现白芸看过来，于是眨了眨眼睛，有些委屈地对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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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足尖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