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萧栩

永熙十年,五月十七,紫宸殿。

清晨,当值的太监小心翼翼地在帘外提醒我该起床了,今日有早朝。

我睁着眼睛,僵在床上。

其实昨夜我一夜未眠,我长久地盯着窗外无尽的黑,生怕这里藏着几个准备取我性命的刺客。每当我试图闭上眼时,我就能听见宴会上宫人刺耳的尖叫声,瓷盘酒杯洒落一地的声音,以及尖刀刺入血肉的声音。

我羞于承认的事实是,我害怕一个人,可又害怕靠近我的人别有用心,所以我只能战战兢兢地在这尊贵的龙床上僵着,像一个准备送入皇陵的棺椁。

早朝前,杜知砚来了,看着她眼角的血丝,我知道她和我一样一夜未眠。

她弄到了母亲的令牌,赤金混玄铁的令牌放在手中沉甸甸的,我感到我的手有些颤抖。我知道这是救出淳儿的钥匙,有了它我便能见到淳儿了。

三个月了,淳儿被困在密道已经三个多月了。

可母亲又如何能心甘情愿地交出这令牌呢?如今刺客已当众将幕后主使咬出,参加宴席的王公命妇们皆有耳闻,这已是罗家最危急的时刻,母亲怎么会毫无条件地放弃淳儿这个筹码呢?

到底是她自愿毫无条件地交出了令牌还是她受到了威胁不得不交出?我虽然不满母亲干预朝政,纵容罗家人结党乱政,可当初也是她在父亲驾崩之际借罗家的势力把我推上了皇位,扶着我的手走了一程又一程。尽管那刺客言之凿凿,可我始终不愿相信母亲会下手,更不希望已经饱受病痛折磨的母亲受外人侮辱胁迫。

母亲已是风烛残年,将来她百年之后,自有史官公正执笔,对此我不会干涉。可无论如何,我无法接受杜知砚站在审判者的姿态,越过我去插手母亲的事。

想到这,我便冷淡了几分,撇下她独自走去了朝堂。

入殿前,我见了太傅,他急匆匆地走来,似是有什么话要同我单独说。

太傅低声靠近,目光沉肃:“陛下,定远侯今早刚刚传出话来,说祖宅地下不止藏了皇后,还有罗家这些年来从地方盘剥的银钱……”

我深吸了一口气,手中握紧了袖角。

太傅察觉到了我脸色不好,立刻住了口。我知他还有话没说完,点了点头示他继续说。

“还有些旧账未清,祖宅之下,恐藏有不止一层密事。臣斗胆建议,先救人,再查真相,莫要惊扰,”他压低声音说道,“请陛下在朝堂上先压下此事,若一语掀底,恐局势骤变,到时候陛下就再无回旋余地了。”

下朝后,我在殿内召见了宣知白,他和往常一样一身玄青色常服,只是今日眼眶有些红,怕是连夜审问刺客的缘故。

“定远侯既已查明祖宅所在,”我缓声开口,我极力克制心里的激动,“朕欲亲自派人营救皇后……爱卿怎么看?”

“陛下准备亲自去吗?”他问道。

“当然,”我立马答道,“朕要亲自接皇后出来!”

他点了点头,沉思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幅用青缎包裹的卷轴,在案几上轻轻摊开。

“这是罗家祖宅所在的地图,”他说。

我俯身细看,只见图上用朱笔圈出的一处,位于皇城正南偏东,隔着一条大河,名为怀陵府。此地与京城之间有驿道相通,平日商旅往来频繁,快马加鞭约两日可至;若沿大路而行,则需三日。虽不属京畿,却是南方重镇之一,设有兵营、粮仓,官府俱全。

“此地地形南低北高,背倚浮霞山脉,山势与慈延寺一线相承。”他轻点地图上那条延绵的山脊,“罗家祖宅便隐于这座旧山庄之后。表面是一处封闭宗祠,实则建有内院、地库,层层设防。”

我低声道:“此地已有布防?”

“陛下,”他语声放缓,“臣斗胆建议,事涉皇后安危,眼下不宜惊扰。一是密令怀陵驻军在外围戒备,以防罗家尚有余党,起了困兽之斗的心思;二是请陛下以巡视兵营、亲阅驻军为名,带亲卫前行。如此既合朝制,又可调兵布防,不致引人疑窦。”

我默然点头,目光却落在那朱红的圈点之上,久久未动。

“朕要亲自去。”我又强调了一遍。

他一愣,眼中闪过迟疑,但终究俯身应道:“臣随行。”

因怀陵驻军调动尚需时日,行动的日子定在两日后,宣知白与我同行,太傅则留在京中处理皇城诸事。

夜晚,我倚在窗边,看着窗外耿耿星河,想起淳儿的脸。

淳儿有着和母亲一样的眼睛,一双淡色瞳孔的小狐狸眼,透着一股俏皮和精明,我想这也是母亲当初为什么选了她的原因。她看起来聪明机敏,神采奕奕,野心勃勃,像极了母亲当年的模样。

母亲大约没有想到,她的侄女,她亲手选定的权力继承者,居然会背叛她,背叛自己的娘家。

三月前,她曾闯进御书房,神色惊惶地想说些什么。我记得那天她的手指发抖,淳儿向来重视仪容,可那天她衣角分明还有没来得及拂净的灰尘,好像是匆匆赶来。她说她无意中发现了罗家祖宅似有蹊跷……她话未说完,宫人便来禀报北凉边境急报。

那时战事吃紧,我顾不得细问,心想等我从军营回来再听她细说。可我错了,她第二天便“暴病而亡”,被太医院匆匆以突发心症下了定论,连尸身也来不及细查便下葬了。

现在想来,莫不是她当日也是因为发现了那条密道,知道了罗家财库的秘密才被母亲强行封口的?

我打了个寒颤,旁边的太监看了立刻关上了窗户,说夜深了,寒气侵体。他不知道,于我而言,整个皇城都是个冰窟窿,寒气早在我登基那年就侵入了我的身体,年复一年,从皮肤深入内脏。

在我们计划去怀陵营救淳儿的前一日,宣知白再度入殿,这次我并未宣他,他却急着求见,可见有大事。

我看着他,问道:“怀陵那边有消息了吗?”

他拱手:“启禀陛下,臣已命人先行探查,暂未见异动。”

“太后既已交出令牌,”我低头看向手中的玄铁金牌,“朕不想再等。”

宣知白却沉默了一瞬,忽然开口:“陛下,臣恳请暂缓两日。”

“为何?”

他望着我,语气带着克制的谨慎:“太后行事一向深沉,眼下罗家尚未覆灭,她便突然交出密道令牌……未免太过果断。”

我皱眉,未语。

“另有一事,”他略顿了顿,“昨夜押解刺客途中,犯人数次呓语‘令牌是假的’,虽疯疯癫癫,不足为信,但臣心中总觉此事未必简单。”

“你是说,这块令牌有诈?”我声音冷了下来。

“臣不敢断言,”他微微躬身,“但臣愿以性命担保,若令牌属实,臣必亲自护皇后平安归来。可若是假的,贸然动身,只怕打草惊蛇,坏了后局。”

我静默片刻,望着案上的地图与那枚玄铁令牌。

他说的滴水不漏,有理有据,我无话可说,可他既有怀疑,为何当时不说?难不成是这一日之内发生了什么他不愿说的变故?抑或是他用他的网收了信但不愿透露给我?

“这些道理爱卿不是今日才想到的吧?当时为何只字不提?”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

“陛下恕罪,臣失察,现在才想到。”他急忙请罪。

我沉默了半晌,尽管他对我有所隐瞒,可他的担心确实又有道理,不得不信。

“罢了,”我终道,“再等两日。”

“臣谢陛下体察。”

宣知白走后,我决定去一趟慈宁宫会会母亲,试探试探令牌的真假。

慈宁宫静得令人发怵,我还没进门便闻到浓重的草药味。

这几日不见,母亲的头发白了许多,眼睛也深深地凹了下去,目光涣散地斜倚在榻上。

她仿佛没看到我似的,知道旁边的宫女小声在她耳边提醒,她才回过神来。

看着母亲这样我坐立难安,只从嘴巴里挤出一句不成样子的文化:“母亲可好?”

她看着我,嘴角艰难地勾起一个弧度,好像在苦笑。我知道她一定不好,如今病魔缠身,又虎落平阳,难免生出许多愁绪。

她用力拉住我的手腕,突起的指节紧紧贴在我的皮肉上,硌得我生疼:“你真的信母亲会想杀你吗?”

“不信。”我在心里轻轻说。其实我从不信母亲会想杀我,不仅是我从感性上不愿意相信这一点,更因为我知道母亲没有这样做的必要。我是皇帝,母亲作为太后才有议政的资格,倘若她杀了我,没了我这个做皇帝的儿子,她又有何理由垂帘听政呢?

母亲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失望地垂下了头。一炷香的功夫,我们都没有说话,只听到母亲殿内供奉的佛像前熏香燃尽的声音。

“母亲,儿子想见淳儿,”我终是开了口,“请母亲把令牌给儿臣……”

母亲似是知道我的来意,她反问道:“哪个令牌?”

我有些奇怪她为什么会这么问,既然她已经把令牌交给杜知砚,就知道她一定会转交给我,她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有什么意义呢。

“罗家祖宅密道的那块,”我耐着性子说,“朕要真的那块。”

她愣了一会,眼神有些闪烁,似是感到困惑,又好像终于松了口气似的。

“你知道任何人在哀家这都不具备空手套白狼的能力,包括哀家的儿子。”

“陛下拿什么来换呢?”她目光沉了下来,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我不安地握紧了拳头,我知道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淳儿的身影仿佛在我眼前徘徊,她还那么年轻,她不该终生被困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她收藏的墨宝我还替她留着,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一起走,她不能不回到我身边。

我咬紧牙关,不甘心地问:“母亲想要什么?”

“你要见淳儿,要救她,自然也可以。”母亲终于起身,转身望向我,“可陛下得答应哀家一件事。”

我抬头看她,那一瞬间,她的神情仿佛透出几分疲惫与凄凉,却也透着熟悉的坚决。

“刺客那件事,哀家听闻他在狱中疯疯癫癫,说了不少荒唐话。这样的人,留着也是祸患。”她语气转冷,“如今朝野不稳,稍有风吹草动,外臣便要趁机作乱,百姓也人心惶惶。哀家只求陛下……在朝堂上亲口定性,此人疯癫之言不足采信,刺杀一事纯属歹人行刺,不涉旁枝。”

我怔住了,一瞬间明白她所求为何。

她要我替她抹去一切痕迹。甚至,连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也不许留下。

我喉头发紧,一时说不出话。

母亲缓缓地将一物从怀中取出,置于香案之上。那是一块模样与我手中相似的令牌,玄铁包金,纹饰复杂,边角却有细微的磨痕,显然是多年把玩的痕迹。

“这才是真正的令牌。”她淡淡道,“我既已退居后宫,不愿再掺和你们的朝局,可这一步棋,我要你自己走清楚。”

“你可以不答应哀家,那这令牌你便拿不走。”她看着我,眼中依旧是那不容置喙的倨傲,“可若你想见她,就要替母亲擦清这最后一笔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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