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三十五年,春寒料峭,细雨靡靡。安王府的朱漆大门在雨幕中显得格外肃穆,门前的石狮子被雨水洗刷得锃亮,却透着一股冷硬的威严。萧断一身墨色常服,外罩玄色大氅,沈墨隐则是一身藕荷色绣银线缠枝莲的衣裙,外披同色斗篷,发髻简洁,只簪了一支白玉簪,清丽从容。二人共撑一柄青竹油伞,步履沉稳地踏入了这座素以风雅闻名的王府。
引路的内侍沉默寡言,低眉顺眼,将二人引至一处名为“听松阁”的水榭。水榭临湖而建,窗外雨丝落入湖面,漾开圈圈涟漪,几株苍松在雨中更显遒劲。阁内暖意融融,银炭无声地燃烧着,壁上挂着几幅意境深远的山水画,博古架上陈列着些瓷器古玩,陈设清雅,确如其主给人的印象。
安王李泓已在水榭中等候。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癯,肤色白皙,留着三缕长须,穿着一身宽松的云纹道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见二人进来,他含笑起身,态度温和亲切:“萧国公,国公夫人,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快请坐。”他目光在沈墨隐身上停留一瞬,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欣赏,“早闻夫人雅擅丹青,左笔更是一绝,今日得见,风姿果然清逸脱俗。”
“王爷过奖。”沈墨隐微微欠身还礼,姿态优雅,目光却不着痕迹地快速扫过整个水榭,以及侍立在角落里的两名看似普通、气息却异常沉稳的仆从。
萧断抱拳一礼,声音平稳:“王爷相邀,萧某荣幸之至。不知王爷得了何等名画,竟劳动王爷亲自品鉴?”
“哈哈,国公请看。”安王引着二人走到窗边一张巨大的紫檀木画案前,案上平铺着一幅长约丈许的山水长卷。画作笔墨酣畅淋漓,山势雄奇,云水苍茫,意境开阔,确非凡品。“此乃前朝大家李思训的《江帆楼阁图》,本王也是机缘巧合,方才求得。”
萧断与沈墨隐皆精于此道,上前细看。画作确是真迹无疑,笔法精妙,气韵生动。然而,沈墨隐的目光却渐渐被画作角落一处不起眼的题跋所吸引。那题跋字迹清瘦峻拔,内容是对画境的赏析,落款是——“青溪散人”。
青溪散人……这是顾青彦早年游历时常用的别号!
她的心猛地一跳,面上却依旧平静,仿佛只是随意欣赏。她抬眼看向安王,恰好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带着些许深意的笑意。他是故意的!他特意拿出这幅有顾青彦题跋的画,就是在不动声色地告诉他们,他与顾青彦早有交集!
“果真是神品。”萧断也看到了那题跋,神色不变,赞叹道,“李思训笔意,后世难及。王爷好眼光。”
安王抚须微笑,示意二人回到茶座:“画虽好,还需知音共赏。国公与夫人,便是这画作的知音。”他亲手执壶,为二人斟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近来朝中颇多风雨,国公身处漩涡,想必甚是劳心。”
话题,终于转向了核心。
萧断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冷峻的眉眼:“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分内而已。倒是王爷,寄情山水,逍遥自在,令人羡慕。”
安王呵呵一笑,眼神却锐利了几分:“逍遥?这世间,何处是真正的逍遥之地?不过是尽量远离是非,求个心安罢了。”他话锋一转,似是无意般问道,“听闻国公近日,似乎在查探一些……陈年旧事?牵扯似乎还不小?”
来了!图穷匕见!
萧断放下茶杯,目光坦然地对上安王:“王爷消息灵通。不错,萧某确实在查永昌五年瑞王旧案。此案疑点颇多,德妃周氏亦牵涉其中,如今既有线索浮现,为臣者,自当查个水落石出,以安人心,以正视听。”
他直接点明瑞王案与德妃,毫不回避,既是表明态度,也是一种试探。
安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手指轻轻摩挲着温润的玉扳指:“瑞王兄……唉,当年之事,确是令人扼腕。先帝在时,亦常感痛心。只是,时隔近三十年,旧案重提,恐非易事,更易引发朝局动荡。国公如今圣眷正隆,何必徒惹麻烦?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他语气温和,话语中的劝阻与警告意味却毫不掩饰。
沈墨隐适时开口,声音清越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王爷此言差矣。真相或许会迟到,但不应永远沉默。瑞王殿下若果真含冤,让其沉冤得雪,方是真正的安人心、正视听。朝局动荡与否,在于人心向背,在于公道是否得以伸张,而非在于是否揭开疮疤。更何况,”她微微一顿,目光清澈地看向安王,“若当年之事,并非仅有德妃一人之过,尚有其他隐情未曾披露,让其永远埋没,对陛下,对朝廷,对天下,岂非更大的不公与隐患?”
她的话语,如同绵里藏针,直指安王可能扮演的角色。
安王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深深看了沈墨隐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与审视,随即又化为一声轻叹:“夫人高见,令人钦佩。只是……这世间之事,并非非黑即白。有时候,知晓真相,未必是福气,反而可能带来更大的灾祸。”他意有所指,“尤其是一些……牵扯到宫闱秘辛、皇室颜面的往事。”
他提到了宫闱秘辛,皇室颜面!这几乎是在明示,他知道顾青彦与端慧皇贵妃之事!
萧断眼神一厉,周身的气势陡然变得冷硬:“王爷的意思是,为了所谓的颜面,便可以任由忠良蒙冤,奸佞逍遥?便可以无视那些因阴谋而逝去的性命?萧某是个粗人,只知军中有军法,朝中有律例,天下有公道!若因顾虑重重便畏缩不前,岂是为人臣子、为将士表率之道?”
水榭内的气氛瞬间紧绷起来,暖融的炭火似乎都驱不散那无形的寒意。窗外的雨声变得清晰可闻。
安王沉默了片刻,脸上的温和终于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些许疲惫与冷厉的神色。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直视萧断:“萧断,你可知,当年瑞王府覆灭前夜,顾青彦为何要来见本王?”
他终于主动提起了此事!
萧断与沈墨隐心中俱是一震,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
“愿闻其详。”萧断沉声道。
安王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弧度,那弧度里带着嘲弄,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他来,不是为了求救,也不是为了质问。他是来……与本王的,做一笔交易。”
“交易?”沈墨隐蹙眉。
“不错。”安王的目光变得幽远,仿佛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他带来了端慧皇贵妃留给他的、唯一能证明瑞王世子真正血脉的信物——半块雕着并蒂莲的羊脂玉佩。他求本王,看在与他……以及与端慧皇贵妃昔日那点微薄的情分上,动用一切力量,保下那个孩子,送他远离帝京,隐姓埋名,平安度过余生。”
瑞王世子的血脉信物!顾青彦果然是为了那个孩子!
萧断和沈墨隐虽然早有猜测,但听到安王亲口证实,心中依旧掀起了惊涛骇浪。
“王爷……答应了?”沈墨隐声音微涩。
安王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苍凉:“本王能不应吗?那孩子……毕竟是皇兄(先帝)的血脉,是本王的亲侄孙。更何况,顾青彦给出的筹码,让本王无法拒绝。”
“什么筹码?”
安王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一字一句道:“他告诉本王,构陷瑞王的主谋,除了野心勃勃的周承徽(德妃),还有一人——便是当时已是太子、如今的陛下,我的好皇侄,李琮!”
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萧断与沈墨隐的耳边!
当今陛下?!永昌五年的太子?!他是构陷瑞王的主谋之一?!
这……这怎么可能?!
水榭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窗外愈发急促的雨声,敲打着每个人的心防。安王抛出的这个真相,太过骇人听闻,几乎颠覆了他们所有的认知!
(第二十六章完)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