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咸阳宫上空星月相映成辉，侍卫们轮番在内行走查探，确保宫中无异样。

白日之事，在无数人心中宛若昙花一现的梦境。

许多人在这暗色黑夜中无心睡眠，盯着弯月思索着天音中的那些话。

不得不说，女子的话语犹如扔进看似平静的湖泊中，将暗潮涌动的湖水全部激发在了表面。

波澜起伏的湖面上，贵族们态度转变十分迅速。

各地流言四起，黔首们都只要一想到高高在上的也是“黔首”，而不是那天生贵族，便各自都心中有了计较，萌生出了另外的想法。

偏殿书房内，秦始皇还在书写着政策措施，面上依旧淡漠，看不出情绪。

他面前站着李斯。

李斯年岁已大，此刻花白的头发与胡须在烛光映衬下，更显得色浅。

“丞相老矣。”秦始皇突然开口。

李斯心中一突，连忙作揖回道：“臣之心，正值壮年。”

秦始皇放下手中毛笔，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说道：“我们白日大殿所讨论的事，你可以再谈谈自己的具体看法。”

李斯听到秦始皇这么一说，心弦放下了一半。

陛下还是看重自己的。

李斯便详细对始皇帝说道自己的想法：“陛下，就像您所担心的一样，若以公子们做诸侯，几代后血脉淡薄，恐生事端。之前的战乱，不正因此而来？所以斯以为，郡县制更适合。”

“将几国统合起来，分为三十六个郡，每个郡设立郡守，同时设都尉与监御史。然后郡下方再分出数个县，县下方再设亭，十里为一亭，同时设立亭长。”李斯继续说道，“无论是郡还是县，所有官员都由陛下钦点，完全效忠于陛下。”

李斯最后总结：“此制度，才可有利于集中皇权。”

秦始皇满意的颔首：“不错，六国统一之后民心散漫，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需要尽快的集权，以免再度分裂，引发战乱。而郡县制的推行，还能使官员之间互相制衡，极大程度的避免内乱。”

他俊朗的面容上，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斯，深得朕心。”

李斯连忙拘礼：“臣惶恐！”

秦始皇垂眸，见竹简上墨迹干得差不多了，便将其卷成柱：“你刚刚所说的，朕之前都已列出。细节之处，你再拿回去仔细思量一番，包括郡县的名称和具体实施措施。”

他伸出竹简递给李斯：“明日给朕。”

李斯接过，应声道：“定不负陛下所托！”

他心底有激动，也有隐隐的害怕。

在他还没说时，秦始皇就已经能猜到他的想法，将其悉数列于竹简中……

他激动于自己的政治理念竟然被秦始皇如此认可，他胸中激荡，他们是君臣，可他只觉得没有人会比秦始皇更懂自己！

只有始皇帝，才能让他心中抱负彻底施展！

可同时，他也害怕。

秦始皇真是将自己看透了。

所以……

天音所言，自己矫诏一事，真的过去了吗？

李斯捧着竹简，见秦始皇又摊开一卷空白竹简，忍不住劝道：“天色已晚，陛下不如早点就寝？”

秦始皇拿着毛笔沾墨的手霎时一顿！

因为李斯话音刚落的同时，熟悉的女声破开夜幕，传遍整个天地——

【不过晚上九点钟，相信各位观众都是夜猫子还没睡觉吧？我今天的直播还差点时间，所以上来见见大家。】

-

江小小在厕所里深深的呼出一口气。

希望直播的这个时间没人来上厕所，不然感觉……有点社死。

得亏昨天约了好朋友今天一起吃饭，又幸亏因为她总是丢三落四所以放了钥匙在朋友那里。

今天她朋友买了菜来家里找她，结果发现她灰头土脸的趴在地上毫无知觉！

因为经过医院检查自己没什么大问题，所以江小小强烈要求她不必照顾自己。毕竟朋友还是个社畜，明天早上七点就要去挤地铁上班，江小小可舍不得折腾她。

后来，她独自躺在病床上翻来覆去，越想越难受……一千块钱啊！一千块啊！直播时间差不了几分钟了！

之前她手机里也下载了“诸朝直播”APP，所以她暗搓搓的打开了它。

对方客服好像二十四小时都在线，一见她进来就里面弹个窗说暂时不要直播。

江小小软磨硬泡许久，对方才勉勉强强答应让她补完时间。

【系统即将升级，你要补时长就尽快。温馨提示：言多必失，少聊些有的没的，将幸运观众的问题解答完就行了。】

江小小就怕对方不让自己补时长，虽然搞不懂为什么这个平台对一个主播，竟然说言多必失这个词……但是她为了得钱，自然连连称是。

【既然你非要直播完这一期时长，那么涉及到直播结束后，后续打赏等一系列问题。所以，现在需要询问一件事。主播江小小，请问如果能和秦朝之人联系的话，你希望是谁？】

什么奇奇怪怪的问题。

但是，江小小一秒都不带犹豫的回复了过去：秦始皇嬴政。

问话结束后，她终于顺利的开始了直播。

-

【我现在还在医院，躺了一下午了。幸亏检查完只是脑门肿了这种轻伤，但还要住院观察一天看有没有脑震荡。我躲在厕所里，拿手机在给你们直播呢……】

李斯脊背僵硬，简直不敢去瞅秦始皇的脸色。

这女子……怎么这么快又来了？！

竟然还活着的吗？

那么多箭矢射去！

后世之人，何等恐怖的体质啊！

秦始皇搁下笔，面无表情的走到窗前，看向将天际再度照亮的光幕。

她露出大半张脸，额头上贴着纱布。

面容较之下午，显得有些憔悴，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

【今日的直播时间剩下不多，我就不那么复杂的解说了，简单的说几句。

吕不韦是个商人，他对秦异人的帮助就是一个投资。但是怎么说呢……幸好他把赵姬送到了秦异人身边，不然哪里来的我们这么敬仰的秦始皇呢？

吕不韦的事，以后有机会再给你们细说吧，现在先把抽奖的那位观众想知道的事简短谈谈。】

【下午我说到秦始皇的身世，在史记中都有写。但是说法比较矛盾……

比如《史记·秦始皇本纪》中记载：‘秦始皇帝者，秦庄襄王子也。’

然而，《史记·吕不韦列传》中记载：‘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生子政。’】

秦始皇手指轻磕窗沿，有节奏的敲击声渐渐平复着他的刚刚上升的情绪。

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脸颊。

他唇角微扬，冷漠的喃语：“行，朕看你到底想说什么。”

【但是《史记·吕不韦列传》中的记载略微显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先说赵姬隐瞒自己有孕一事跟了秦异人，又说是足月才生下的孩子。

因此有人推测，赵姬先前确实怀过一个孩子，但是流产了，后面怀的嬴政就是秦庄襄王的亲子。

只是赵姬为了让吕不韦帮她们母子，所以隐瞒了此事，导致嬴政身世看似变得复杂起来。】

【但是又有人说，有些人怀孩子就是要比常人更久。所以看似正好足月而生的嬴政，很有可能就是吕不韦的孩子。】

【因史记写得就模糊不清，两派人争辩不休。】

她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但是，我认为……】

【嬴政，就是秦庄襄王的儿子。】

秦始皇的手指顿住，斜飞入鬓的长眉微挑，一双黑得看不清神色的眼眸盯着天上的女子。

李斯也来到窗边诧异的抬头看去，他没有料到，这女子竟然说出这个结论。

他回首对秦始皇说道：“陛下，若这女子能为你洗去这身世冤屈，倒也……”

秦始皇眼眸轻压，只对他挥袖而言：“退下吧。夜并无你所想的那般长，记得明日给朕竹简。”

“……是。”

李斯掂了掂沉甸甸的竹简，知晓若是再不回去，明早可就交不了差了。

他可不想再听陛下道他老了。

【首先，我们看看史记中对秦始皇长相的描写：‘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说明他是个高鼻深眸、声音低沉、且身材高大之人。

再加上《礼纬》中的记载，秦始皇个头有八尺六寸，换算成我们如今的度量单位，有一米九八！】

【而赵姬之美，是柔美。她善歌舞、姿色甚娇。以秦始皇的长相描述来看，不太可能遗传赵姬的容色。

那么……他应该长得像谁呢？自然是秦庄襄王！】

【秦国贵族们也不是没长眼睛，这等混淆君王血脉之事，怎么可能发生。

若真非国君之子，怎么可能让嬴政坐上王位。

毕竟，秦庄襄王也有其他儿子。】

【所以，秦始皇的身世毋庸置疑！】

-

黔首们难得天黑没有躺在床上陷入睡梦中。

他们愣愣的听着天幕上的“神女”说始皇帝的身世。

“感觉和听说书一样。”有黔首嘿嘿的傻笑，乐呵呵的说道。

“幸亏咱们的陛下身世没问题。”说话之人身旁所坐，应该是他父亲，挠着肚皮，躺在自家小院里悠闲自得的说着话。

那黔首凑过头去，好奇的询问：“老翁，看样子你很喜欢陛下？”

“你我农人，全靠陛下才能过上如今生活。”老人叹息道，“也不知那六国为何非要抹黑陛下……”

他又挠了挠自己的背，对这自家刚长大的孩子说道：“但是咱们秦国的人，可不能如此乱想乱说。咱们才过了多久的舒心日子？那些六国外人，就想天下乱起来。但是若又起战乱……”

“可怜的却是我们啊……”

-

范增将手边的杯子顺手往地上一扔！

那木做的杯子在地上咕噜噜的滚了一圈后，又转回到了他脚边。

范增深深的叹了口气，捡起它：“瞧瞧，又回原点。”

仅一人坐在这茅草屋外，他干脆放松身躯，寂寥的靠上身侧的木桌。

木桌是他自己所制。他想着，当有一天离去，这些东西还能带走。

房子是捡的别人不要的，他居住了许久，都没见过人回来。便猜测屋主在之前的战乱中，已经亡故亦或流到其他更远的地方寻不到回家路了。

但这屋子也简陋，范增本想要做个木屋，又觉得没有必要。

他来此地，只是暂居。

他的时间和精力，都需要用在寻人身上。

秦楚大战中，楚国项燕自刎。他身为项燕的亲兵，没能护住自家将军一直痛苦难当，所以如今日日寻找并解救项氏的后人。

他前日听闻了项燕之孙项籍的下落，与他距离并不远，所以明日便要出发去寻他。

“本以为可以从秦朝内部撕裂，没想到……这后世之人，竟巧嘴胡言，生生替这嬴政收揽人心！”

“走了一步烂棋啊！”

-

公子扶苏的书房中。

案桌上摊开着长长的竹简，甚至拖在了地面上，就像一尾干涸的鱼。

“你也是死心眼，非要将你师傅安排的竹简今日写完。”

蒙恬还没离去，在一旁帮扶苏扇着竹简，希望上面的墨迹快些干。

咸阳宫内不是任何人都能留宿的。

但是蒙恬乃蒙骜之孙，又拜为内史，深得秦始皇宠信。他与扶苏又关系密切，常常与其抵足而眠。

因此，留宿此地，倒无人管制。

“师之令，莫敢不从。”扶苏温雅一笑，顺手收拾桌面上的笔墨，并问道，“今日你为何要捂着我嘴，不让我替胡亥求情呢？”

蒙恬一身轻甲已然褪去，原本威武的气场如今因为他的放松而显得有些散漫。

他冲着扶苏翻了一个大白眼：“蠢，胡亥之事，你还敢去求情？陛下肯定要将你一并收拾了！”

扶苏轻叹一息，见竹简干得差不多了，又慢条斯理的仔仔细细将其开始卷起：“他年龄甚幼，那后世之人所言之事，并非如今的他所做。”

蒙恬盘膝而坐，手肘撑在案桌上，盯着对面的扶苏：“所以，陛下没有一剑斩之。但是瞧他这虐杀手足满不在乎的模样，即便不死，也再也得不了帝心。”

他没给扶苏说话的机会，抬手摁住对方收竹简的手腕，认真的与他对视道：“莫要心软。今后你若是没上去，就像后世之人所言……不会有人像你这般仁慈，放过你的。”

“我知晓。”扶苏浅笑应着。

“不管怎样……”

蒙恬肆意一笑，爽朗的拍了拍扶苏的肩膀。

“我肯定永远站在你身边。”

-

秦始皇盯着那天幕中开始打呵欠的女子，自言自语道：“怪哉，刚弩击了你，还替朕说话。”

女子在天幕中伸手揉了揉眼，天幕晃动了一下，距离拉开照到了她的身上。

一身宽松的蓝白条纹衣服，看起来很是奇怪。

【直播时间差不多了，我就先下播了。】

说完，她对着镜头露出灿烂的笑颜。

【谢谢你们的观看，我是主播小小，咱们下次再见哦！】

天幕与出现时一般突然，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秦始皇理了理袖口，正要去案桌上继续……一块方正透亮的光屏突然单独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幽深的眼眸中透着这光屏的蓝光，声音暗哑，低声念道：“因主播选中你，所以你可以选择……”

“是否打赏主播。”

-

直播一结束，江小小就兴奋的蹦跶了一下。

她算了算，觉得自己明天肯定能出院，医院账单应该四百左右，还能赚个五六百！

美滋滋！

电脑可以暂时不修，手机直播感觉也不错，就是不能做动画或者播放影片了……

这……要不，还是修一修？

她脑子里想着，手机突然发出提示音。

江小小低头一看，是好朋友琪琪发来的消息：我点了外卖，你记得吃哦～

她、好、暖。

江小小一边往病房走，一边回复：嗯嗯，爱你！

刚到病房，就瞧见护士走过来：“你的外卖。”

她一个人住这里，住院部又不能进外卖小哥。护士很热心的帮她拿来外卖，让江小小十分感动。

江小小连忙接过来：“谢谢！谢谢！”

“不用这么客气。”护士笑眯眯的，回了话就开始收拾病房里的一些东西。

这段时间没什么病人，四人间的病房现在就住了江小小一个人。护士就是在收拾刚才出院的那位病人睡过的被褥床单。

“琪琪什么时候点的呀，这么快就到了。”

她坐到病床上打开袋子，里面是一次性碗装着的吃食。

“……卖相有点奇怪，哪家店买的啊。”

下面是小米，上面盖着一层肉糜，也看不出是什么肉，因为溶得像黏糊糊的酱。

暗红色的肉糜配着黄黄的小米……

江小小本着不要浪费食物的心态，还是尝试着张开了嘴。

“感觉味道……嗯……还行？”

除了有些腥，也没想象中那么恶心。

就是……

江小小眨了眨有些模糊的眼睛。

她觉得舌头和嘴巴就像一口咬下了一大把花椒似的，麻酥酥痒挠挠的。

还浑身上下发紧，心脏跳得极快……

咚、咚咚、咚咚咚……

倒地的刹那，江小小第一反应便是：钱、钱又要没了……

手机屏幕在没人见到的地方，突然亮起。

【打赏之物的器皿我们收下了，剩下的七分吃食，主播慢慢享用。】

来个肥章，感谢支持的大家～

关于赵姬长相：《冯梦龙·东周列国志》中这样描述赵姬的美貌：云鬓轻挑蝉翠，蛾眉淡扫春山，朱唇点一颗樱桃，皓齿排两行白玉。微开笑靥，似褒姒欲媚幽王；缓动金莲，拟西施堪迷吴主。万种娇容看不尽，一团妖冶画难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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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