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十五,子时。
东北小城洮南,白日里最后一丝暑气被夜凉彻底取代,空气里浮动着老旧小区楼道特有的、灰尘与岁月沉淀混合的气味。林启站在一扇朱漆大面积剥落的木门前,手里那把黄铜钥匙冰凉刺骨,硌着他的掌心。
他是孤儿,对这所谓的“祖宅”记忆模糊,只依稀记得小时候被一位远房叔公带来过一次,印象里满是挥之不去的阴影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沉寂。叔公前些日子也走了,临终前托人捎来这把钥匙和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是时候了,该你扛起来了。”
扛起什么?林启一片茫然。他一个刚毕业、靠送外卖在城市缝隙里挣扎求生的现代青年,对这些故弄玄虚的老辈传承,本能地感到排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但心底深处,却又有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着他,像一根无形的线,扯着他的灵魂,让他非来这一趟不可。也许,是为了那点微乎其微的、关于“家”和“根源”的念想。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咔哒”一声沉闷涩滞的响声,仿佛开启了某个尘封已久的秘密。门轴转动,带着年久失修的呻吟,一股厚重、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是陈年香火、腐朽木头、淡淡霉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近似动物皮毛和荒野气息的混合体。这味道并不算难闻,却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人无端地屏住呼吸。
屋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林启摸索着在门边墙壁上找到了一个老式的拉线开关,用力一拉。头顶一盏昏黄的白炽灯闪烁了几下,如同垂死之人最后的喘息,才不情不愿地稳定下来,洒下微弱的光晕,勉强驱散了门口的黑暗,将堂屋的景象朦朦胧胧地勾勒出来。
屋子比想象中要空旷。正中靠墙摆着一张不知年岁的暗红色供桌,木质厚重,样式古拙,但上面空空如也,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仿佛已被遗忘了一个世纪。供桌后的墙壁上,却悬挂着一幅巨大的、颜色晦暗到近乎黑色的布帛,似绸非绸,似麻非麻,上面用某种暗沉近乎墨色的颜料,描绘着许多模糊不清、扭曲盘绕的形象。借着昏暗的灯光,林启极力分辨,隐约能看出一些狐狸、黄鼠狼、长蛇、蟒蛇,甚至还有老鼠和某些姿态怪异人形的轮廓,但细节全都湮没在岁月的沉淀里,模糊难辨。布帛最上方,是几个更加巨大、结构古奥奇特的字符,他一个也不认识,只觉得那笔画间透着一股苍凉蛮荒的气息。
这就是叔公说的“堂口”?林启心里嘀咕着,比想象中更破败,更冷清,甚至带着点不祥。他走到供桌前,手指拂过桌面,留下清晰的痕迹。目光扫过,发现供桌正中央,并非空无一物。
那里放着一个约莫一尺见方的木匣子。匣子通体黝黑,触手冰凉沉实,不知是何木质,上面雕刻着繁复的云纹瑞兽,刀工古朴,透着年代感。匣子没有上锁。
林启犹豫了片刻,内心深处那点好奇终究战胜了不安。他伸出手,掀开了匣盖。
没有预想中的金银珠宝、古籍秘典,也没有任何惊世骇俗的宝物。匣底只铺着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绸布,颜色是极其鲜亮、甚至有些刺眼的红,如同凝固的鲜血。红布上面,压着一本纸张泛黄、边缘卷曲严重的线装册子,封面上是四个墨迹略显黯淡的毛笔字——《林氏堂仙》。
一股混合着失望和“果然如此”的情绪涌上心头。林启伸手,拿起了那本册子。指尖刚触碰到那泛黄脆弱的纸页——
异变陡生!
整个屋子猛地一震!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地震,而是源于空间本身、源于某种更深层次规则的震颤!供桌后那幅巨大的布帛无风自动,哗啦啦地响动起来,上面那些原本模糊不清的仙家形象,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生命,线条开始流动、扭曲,隐隐有各色微弱的光华在其中一闪而逝!
与此同时,林启只觉得丹田位置(他下意识觉得那是丹田)毫无征兆地升起一股灼热的气流,那热量如此迅猛狂暴,瞬间冲遍他的四肢百骸,所过之处,经脉仿佛被强行拓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最后这股洪流猛地汇聚向他的双眼!
“啊!”他忍不住低呼一声,眼前的世界骤然剧变!
不再是那间破败昏暗的老屋。空气中弥漫着五颜六色、如同极光般流动扭曲的光带,将一切都笼罩在迷离的光晕里。供桌、墙壁、地面,都仿佛在扭曲变形,散发着不同颜色的微弱光芒。而更让他头皮发麻、血液几乎冻结的是,他“看”到了许多“东西”!
在供桌的两旁,影影绰绰地,浮现出许多模糊的身影。有的尖嘴猴腮,身后拖着一条或多条毛茸茸的大尾巴,眼神狡黠;有的身形婀娜曼妙,面容隐藏在光晕中,只觉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说不清的媚意;有的盘踞在地,身形悠长,鳞片在光晕中反射着冷冽的光泽;还有的魁梧雄壮,带着山林莽荒的粗犷气息,不怒自威……这些身影并不清晰,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或是在水波中荡漾的倒影,但它们都“望”着他。无数道难以形容的目光——好奇、审视、激动、怀疑,甚至还有几分毫不掩饰的戏谑和期待——交织在他身上,如同实质。
林启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某种沉睡已久的东西正在疯狂苏醒、咆哮,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发出轰鸣。耳畔充斥着无数细碎的低语、嘶鸣、轻笑、叹息,各种非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吵得他脑仁嗡嗡作响,几乎要炸开。
出马仙?顶香弟子?那些只存在于老一辈茶余饭后闲谈,或是网络猎奇小说里的词汇,此刻以一种无比真实、甚至粗暴的方式,砸进了他的现实。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这信息的洪流和感官的冲击淹没时,一个极其不耐烦的、带着点懒洋洋腔调,却又清晰无比地压过了所有杂音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里响起:
“磨磨唧唧的,看个没完没了?赶紧的,把手续办了啊!等着下班呢!”
这声音……有点像那种正处于变声期、有点沙哑又故意拿腔拿调的少年音,但语气里的老气横秋和不容置疑却毫不掩饰。
林启一个激灵,循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供桌正前方,那片光晕最浓郁、几乎凝成实质的地方,蹲着一个……东西。
通体雪白,毛茸茸的一团,蹲坐在那里差不多有半人高。圆滚滚的脑袋,黑豆似的小鼻子湿漉漉的,嘴角天然上翘,仿佛永远带着一副憨厚无辜、能融化冰雪的笑容。一双乌溜溜、清澈见底的大眼睛,此刻正斜睨着他,里面充满了“你这凡人怎么这么不上道”、“耽误老子时间”的**裸的嫌弃。
这分明就是一只萨摩耶!而且还是品相极佳、放到宠物店能当镇店之宝、笑起来能甜死人的那种!
可偏偏,这“萨摩耶”周身散发出的气场,却比屋子里所有模糊身影加起来还要庞大、凝实、深不可测。那些流动的彩色光带靠近它时,都会自然地扭曲、避让,仿佛在表达着一种源自本能的敬畏。它蹲在那里,就像这片奇异空间的定海神针,又像一个不容置疑的王。
林启脑子彻底宕机了。仙家?掌堂大教主?一条……萨摩耶?这比见鬼了还让他难以接受!
他喉咙发干,声音艰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你……你是?”
那“萨摩耶”甩了甩蓬松柔软、像朵大蒲公英似的大尾巴,似乎对他的迟钝感到十分不满。它歪了歪头,咧嘴一笑,露出粉嫩的牙床和整齐的小白牙,那模样既萌得人心肝颤,又带着一种与外形极其不符的、诡异而深沉的威严:
“本尊执掌林氏堂口已逾千年,道号‘啸月’,不过嘛……”它顿了顿,黑豆眼里的戏谑更深了,仿佛觉得这场景十分有趣,“看在你小子是这代弟马的份上,允许你叫本尊的俗家名号——龙猫。”
龙…龙猫?!一条萨摩耶叫龙猫?!
林启感觉自己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基于科学和逻辑的世界观,在这一刻,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玻璃,哗啦啦地碎成了粉末,连渣都没剩下。
他还没来得及从这巨大的、荒诞的、离奇的信息冲击中找回自己的思维,那只自称龙猫的萨摩耶已经站起身,迈着优雅(或者说因为体型微胖而显得些许肥腻)的步子走到他面前,抬起一只前爪,不由分说地按在了他的额头上。
肉垫触感微凉,带着一丝奇异的柔软。
“别抵抗,放空心神。跟你灵窍相通有点疼,忍一下就好。”龙猫的声音依旧带着那股懒洋洋的调子,但内容却让林启寒毛直竖。
灵窍相通?什么意思?
没等他反应过来,下一秒,一股庞大无比、带着蛮荒、古老、混乱却又蕴含着无穷知识与力量的意念洪流,如同决堤的宇宙江河,悍然冲入了林启的识海!
“呃啊——!”
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他!仿佛整个头颅都要被这股力量撑爆,脑浆在沸腾,灵魂被撕裂!无数纷乱的画面、声音、知识碎片如同海啸般疯狂涌入——奇诡的山川地貌、散发着异香的草药金石、笔画复杂的符箓咒印、请神调兵的神秘法门、阴阳五行的生克变化、星辰运转的轨迹、各种精怪鬼物的特征习性……还有许许多多他根本无法理解、光怪陆离的信息碎片。
在这毁灭与重塑并存的信息狂潮中,几个清晰无比的概念,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强行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林启,林家血脉最后的传承者,今日起,便是林氏堂口的正式“弟马”,亦称“顶香弟子”。
堂口结构:掌堂大教主,龙猫(本体疑似萨摩耶,道号啸月)。其下分胡(狐狸)、黄(黄鼠狼)、白(蛇、蟒)、柳(常仙,另一种蛇仙)、灰(老鼠)、清风(鬼仙)等各路人马,只是此刻大多身影模糊,气息微弱,似乎尚未完全归位或处于沉睡。
堂口职责:积功累德,济世救人,处理阴阳两界事宜,维系一方某种微妙的平衡。
就在这灵窍强行贯通的剧痛和意识混乱中,林启隐约听到周围那些模糊的仙家身影里传来几声低呼与议论,这些声音直接响彻在他的感知里:
“嘶……这小子,灵根倒是意外地剔透!比老林子家那个强多了!”
“掌堂教主亲自出手打通关窍,多少年没见这阵仗了……看来教主对此子颇为看重?”
“就是不知道心性如何,能不能养活咱们这一大家子……别又像上代那样……”
“嘘……慎言!”
不知过了多久,那仿佛要毁灭一切的意念洪流才渐渐平息,转化为一种潜藏在意识深处的、庞大而有序的“知识库”和某种奇特的“感知能力”。剧痛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通透感,仿佛蒙蔽心灵的尘埃被一朝涤荡干净。他的五感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甚至能“听”到楼下邻居家电视里播放的午夜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能“嗅”到空气中不同仙家身上散发出的、细微不同的能量气息——有的灵动,有的沉稳,有的炽热,有的阴冷。
龙猫收回爪子,满意地看着他虽然脸色苍白、眼神却清亮了不少的状态:“底子还行,没直接傻掉,魂儿也没吓飞。喏,这是咱们堂口的‘营业执照’和花名册,收好了。”
它狗爪……不,仙爪一挥,那本泛黄的《林氏堂仙》册子和底下那块鲜红的绸布无风自动,轻飘飘地飞落到林启手中。与此同时,林启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和这只白毛大狗,以及这整个堂口之间,建立起了一种牢不可破的、血脉与灵魂层面的紧密链接。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混杂着些许茫然和不可思议,落在了他的肩上。
他,林启,从这一刻起,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孤儿,一个穿梭在城市车流中送外卖的边缘青年。
他是林氏堂口的弟马,身后站着一群……画风清奇到突破天际的仙家。而他的顶头上司,是一只名叫龙猫的萨摩耶。
“那个……龙……龙猫大教主,”林启尝试着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和虚弱,但总算找回了一点对身体的控制权,“咱们这堂口,具体……怎么开展工作?积功累德?”他看着这破败的老宅,心想这年头,难道还要走街串巷、摆摊算卦不成?
龙猫甩着尾巴,踱步到窗边,望着外面城市零星闪烁的灯火,狗脸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与萨摩耶憨厚外表极其违和的笑容。
“时代变了,老弟马。”它扭过头,黑豆眼里闪烁着属于千年老妖精的智慧(或者说奸诈)光芒,“老一套走街串巷、等客上门太没效率,不符合现代化发展观。”
它抬起爪子,虚点了点林启放在一旁、因为刚才的变故而掉在地上的智能手机。
“明天,去弄个最新款的,网速要快,摄像头要清晰,再搞个补光灯什么的。咱们——”
龙猫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到晃眼的笑容,宣布道:
“开直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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