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进吗？”

苏薇薇敲敲门，探进半个脑瓜，“我可进来了。”

傅岐靠做在沙发上，望着门边，见她来了，便招了招手，“请进，别客气。”

“什么情况要住院了——消化道出血？胃溃疡？”

苏薇薇确实没见外，她看都不看沙发上端坐的傅岐一眼，只是径直走到病床边，取下床尾的单据，缓慢地读了读：“……差点以为看的是闻俞的病历本。”

傅岐笑了几声：“很像他吗？”

“……？”

苏薇薇形容的很直白：“效颦和尿频的差距在于一个是模仿有病，一个是真有病。”

傅岐：“……”

苏薇薇自己拖来软椅坐下，撩了撩精致的波浪长发，将因为着急跑过来而有些错位的耳环扶正。

“请说一说吧，傅总，为什么突然让我来这”，苏薇薇一身凌厉的气势，似乎得不到合理的解释就会原地暴起。

说实话，我也猜不透傅岐请她来的用意，只能稍稍警惕，站在了两人中间。我是想，万一薇姐冲过来打人，我在这守着，起码可以当个冷风墙——挡不住，但可以原地起阴风。

但我的预设并没有丝毫实现的可能。

傅岐听完苏薇薇的话，也没有委婉，直截了当说：“柳白楠约我七点见面，我需要你帮我。”

“什么？”苏薇薇猛地提高了声量，“柳白楠？！帮你七点？！和他见面？！”

傅岐收回下意识举起的手：“是的，而且你重复的很精准完善。”

苏薇薇看了眼手机时间：“第一，现在已经五点四十二了，可据我观察，您这屋里并没有任何一件除病号服外的像样的、得体的衣服可以去会敌人。”

傅岐附议，深深点了点头。

“第二件事”，苏薇薇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我没看错病单据上面的时间线，您老人家大概是一个刚做完手术还需要持续进食流食的重度病患——”

与此同时，我也揪起了心。

可这一点对傅岐不成威胁，他甚至毫不在意地摊开手，“柳白楠只说见一面，没说要请我吃饭。”

“……”，苏薇薇冷脸，“第三，柳白楠绝对不怀好意，我猜他一定是知道你病了，所以趁机举棍痛打落水狗。”

傅岐无奈：“不是统一战线了么，怎么还找机会就骂我。”

他没等苏薇薇的回答，“柳白楠说，他那里有闻俞的遗物可以给我——”

“遗物”这两个字脱口，苏薇薇的神情瞬间稍缓，她平和下态度，柔和了语气：“傅总，现在是闻俞的遗物，等你去了，很有可能就变成你俩的共同遗物了。”

“但你知道的”，傅岐换了个十指交错的姿势，他的手肘压在膝盖上，半个身子前倾。

“闻俞离开小别墅的时候，什么都没给我留，连照片都一张不剩……小俞那时候是真的对我失望了，可我不懂，就那么堂而皇之地去忽略他明昭昭的举动，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所以我想，如果能拿到些闻俞的遗物，我就是爬也得爬过去。”

他的指骨彼此压抑，很快摩挲的通红一片。

我知道，这是傅岐情绪极不好时的下意识行为。

苏薇薇还想劝止傅岐，但傅岐弯着腰、垂着头，半天没有再说话。

苏薇薇最终妥协。

她来时咚咚响的细鞋跟变得悄无声息，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套熨烫整齐的新西装，浅灰色，细口窄腰。

“傅总，目前情况来看，您身边的人大概率不会再陪着抽风，所以您老万不得已选中了我”，她给傅岐拿了枚嵌着钻石的白金袖扣，很配他的西装。

“但我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发疯”，苏薇薇看着几分钟就打造出来的傅霸总，满意地点点头，“拿到东西，各回各家，洗心革面，好好活着。”

傅岐盯着镜子里面那张熟悉的脸，微微颔首，“一拿到，我一定扭头就走。”

*

我跟在傅岐身后，慢慢地飘行。

苏薇薇对一中心医院很熟悉，连续拐了几个楼道，竟然就从绿化花园里光明正大地走出了医院。

傅岐不禁赞叹：“我就知道，找苏秘书一准儿没错。”

VIP病楼前后左右都被傅岚安排了世钊的安保，傅岐想自行离开是绝不可能，所以第一时间，他就想到了万能的苏秘书。

万能的苏秘书确实不负众望，她在前面带路，头也不回地应付傅岐的夸奖：“我熟悉路是因为按照正常的剧情来讲，金丝雀应该在多次住院的期间，突然萌生出逃离鸟笼的想法，而我作为地图工具人，自然要为金丝雀规划最佳逃跑路线。”

“这样啊。”

傅岐好奇问：“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看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书。”

“《万能秘书成功指南》，我写的，需要亲签回头我送你两个”，她微微一笑，“博览群书下的高度总结，看看吧，吃不了亏上不了当。”

苏薇薇将傅岐安置到一旁的树荫下，自己举着手机，一一看着过往车辆的车牌号，直到一辆七座商务车缓缓开近，苏薇薇招了招手。

傅岐疑惑：“这是？”

“您的南瓜马车。”

傅岐：“……”

傅岐上车，小声跟苏薇薇说：“这个是不是就是线上打车？回头有空教教我。”

他们坐着中排的两个座椅，我抱膝，坐在两个宽敞座椅的中间地毯上，与傅岐面对面。

傅岐的脸色依旧不好，和来医院时一样，苍白若鬼。但大概是要见柳白楠的缘故，傅岐强撑着精神，微笑坐着。

可柳白楠又会跟傅岐说什么呢？我紧紧咬着下唇，胡乱地猜。

傅岐脆弱的如崖边轻枝，摇摇欲坠，而我心中总有十分不好的预感。

*

目的地是个叫“印象里”的会员制俱乐部，来往人不多，单看那简洁的门头，任谁也猜不到这就是本市最奢华高级的私人会所。

门口的迎宾看见开来的是一辆不到七位数的普通商务，动都没动，指了个地方，示意司机自己找地方停车。

司机回头，问苏薇薇说：“苏女士，我还用开进去吗？”

“开进去。”

苏薇薇头也不抬，“往那迎宾脸上开。”

“不用了，谢谢。”傅岐打开车门，长腿一迈，走了下去，“我自己走进去就行。”

我跟着傅岐一起，飘在他身后。我对印象里有些说不清楚的抵触，甚至看见那三个字我就心烦。

苏薇薇还是跟了过来，她快行几步，落在傅岐身后半步，“……我也想看看小闻的东西，傅总”，苏薇薇声音很轻，如果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傅岐脚步一顿，默认般没有多说什么。

迎宾认得傅岐这块霸道总裁的活招牌，远远一看见是他，几乎三步并两步，急急忙忙迎了上来：“原来是傅总！今儿怎么得空来了，您请稍等，我马上联系经理为您安排！”

傅岐淡淡“嗯”了一声，苏薇薇适时上前，将柳白楠发来的邀请码给迎宾看。

迎宾恍然：“哦哦哦，原来是柳导演的邀请！傅总，您请进，柳导演在A5。”

A系列是印象里最好的，价格在六位数以上，从A1到A6递减，而柳白楠能用上A5，确实得见他今日地位财力非同之前。

苏薇薇也将搜索出来的结果呈现在傅岐眼前：“之前出圈了个综艺，最近几年又拍了几个悬疑剧，反响可以，提名视剧年度最佳导演，入选年度新锐导演，粉丝挺多的。”

苏薇薇陈述的很委婉，但搜索引擎上面不断攀升的热度，证明了柳白楠目前的确炙手可热。

傅岐想了想，如实问：“那柳白楠会比我有钱吗？”

“这个担心多余了，傅总”，苏薇薇利索的收起手机，给傅岐带着路，“他的全部资产加上沈市长的老本再乘三，差不多能赶上三分之一的世钊集团。”

傅岐松了口气似的：“那还好，世钊只是我手里最挣钱的，不是唯一能赚钱的。”

苏薇薇：“……您老人家自己明白就好。”

傅岐的一口气又提了上来：“我除了有钱，是不是没有第二个优点，不然，小俞为什么不要我？”

我：“……”

我偷偷去拉傅岐的手，无力自证：“我没有不要你。”

苏薇薇没有直面回答傅岐的疑问，她说，你不如去问问柳白楠，听听柳白楠嘴里的闻俞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

还能有什么样子？

*

A5的门半敞开，柳白楠一席绸面白袍，斜斜靠着，他面前有个端正跪坐的身影，正对着茶桌摇茶杯。

这一招式叫龙飞凤舞，我当年明明学了好久，可给傅岐展示的时候还是没少烫手，最后茶没喝到不说，我烫肿的手指还给傅岐气够呛。

其实当初我并不知道傅岐生气是因为心疼我，我只是以为，他生气的原因是我浪费了他那套珍藏的上好茶饼，他捞我手时还不慎打碎了一只茶盖。

我小心翼翼，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但傅岐弯着长腿，锁着我，一边上药一边问，问我为什么总要学一些奇怪的技能。

我不想说实话，打着诨说我是为了融进上流社会。

傅岐一脸无语，他跟我说，你看谁上流，我找他过来看看，我看他社会不社会。

他将我的手指裹好，示意我老实呆着，自己把茶具全丢进了垃圾桶。

我见他下一步就要扔茶饼，也顾不得疼了，连滚带爬去拽他的衣服，我讨好说，别扔，我只掰了一小块，剩下的还可以留着。

傅岐拧眉瞪我，问我还留着干什么。

我不敢说还想学泡茶，想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卤茶叶蛋。

而几天之后，这块老茶饼当真卤了茶叶蛋，傅岐亲自做的。

他还买了一口新的陶瓷小锅，浅蓝色的绵羊图案，他说这个好看，他一眼就相中了，而且觉得我一定喜欢。

我确实喜欢，将这口限量版小锅擦了又擦，珍重的收进了柜子里。

这是傅岐送我的第一个、代表着日常生活的礼物。

突然，柳白楠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傅岐，你来啦？”

他喊出的名字让那个跪坐的身影也是一颤，手里茶杯的水登时洒了一半出来。

柳白楠余光瞥到他，叹了口气：“瞧吧傅岐，你的名字让多少人魂牵梦萦。”

身影慢慢转过来，一张过分精致漂亮的脸蛋带着不安与忐忑。

“傅，傅总……我…”，他颤抖着声音喊了一声。

傅岐皱眉：“我认识你？”

身影一顿，眼泪蓄了一眼眶，“我是辛然。”

*

辛然，我认识他。

那是我跟傅岐刚在一起不久的时候，正赶上世钊酒会，傅岐带我去蹭吃蹭喝。

他让我跟他一起行动，但我不想掺和他的圈子，便站在自助区前告诉他，今晚我要跟自助餐共存亡。

傅岐笑着偷偷捏我脸，让我挑到好吃的东西别忘了给他拿点。

我说，你们霸总工作起来不应该是废寝忘食的吗？

傅岐说，见不到吃的，我今晚就得在床上灭亡。

这句话很威胁，我立马收拾精神，认真试菜。但当我端着精心挑选的菜肴去找傅岐时，却正好发现有一小撮人正在蛐蛐我。

蛐蛐就蛐蛐吧，内容还挺狗血，我实在实在没忍住，蹲墙角阴影听了起来。

一个人说：“我听说，小傅总最近收了个新人在身边？岁数好像不大呢。”

另一个人接茬：“是呐，是个没毕业的大学生，听说长得跟大明星似的，又嫩又新，给咱们小傅总迷的哟，把这些年的情儿全断干净了。”

“不可能吧，把辛然也断了？辛然跟着小傅总的时间可不短了。”

“断了断了，断的透透的，你没看这些日子那辛然魂不守舍的，走路直撞墙，时不时就盯着小傅总的方向发呆，眼波含水，那叫我一个我见犹怜。”

“你少怜吧，你忘了之前酒会那次，辛然跟咱小傅总置气，自己躲起来喝酒，正被那位没眼眉的刘大少爷撞上，出言调戏几句，好么，被咱小傅总派人当场就是一顿打！一边打还一边亲自捂着辛然的眼睛，怕他见血害怕，那辛然小脸红的，气也不置了，躲小傅总怀里娇羞的不行——所以这次，谁能保准俩人是吵架呢，还是真断了。”

几人闷声笑了，最开始说话的人接着说：“你记得够详细的了。”

那人嘿嘿笑了一声：“辛然的小长相合我胃口，要不是咱小傅总钦定他，我也早想试试了。”

听到这，还只是辛然的事。

我在墙角蹲着，觉得作为现男友，偷听点前男友的事还是很正常的，于是我放下愧疚，盘腿坐好，把准备给傅岐的吃的往自己嘴里塞。

反正傅岐饿一顿，又饿不坏。

“试什么？”突然熟悉的声音令我一惊，小面包险些呛到气管。我捂着嘴，尽量压低自己咳嗽的声音。

我知道，那是傅岐来了。

我整个人缩成一团，藏在角落，背对着傅岐的声音。

他们窃窃说了点什么，听不太清，但下一刻，傅岐的声音有些无奈：“你们说辛然？”

几人的声音压不住好奇，没几句寒暄，就有人忍不住问：“小傅总，真跟人分了？”

我不知道傅岐是怎么样的神色，但他的声音很淡，几乎没有起伏：“分什么分。”

“哦哦”，其中一人的语气都是了然的意味，“我就说是闹点小别扭，哄一哄……”

“哄什么哄。”

这次，傅岐的声音带了点不悦，我猜他现在一定是皱起了眉。

“谁跟你们说的，辛然跟我是谈恋爱？”

“时间长？”傅岐啧了一声，“谁规定傅岐的对象要跟时间挂钩？”

身边突然传来异响，我猛然抬头，目光正对上另一片阴影里一个眼睛通红的漂亮青年。他也正望着我，脸颊上还有没来得及擦去的眼泪。

我想，他应该就是辛然了。

我有些无措，下意识想站起来跟他解释，但傅岐比我更快，只听他在小厅对着几人说：“我只说过闻俞是我的男朋友，别的人，都少提，更别让闻俞听见。”

下一瞬，傅岐轻轻笑了一下：“小俞不追究我过去那些荒唐的事，算我福大命大，但要是你们乱说给我家小孩儿惹不高兴，我挨个揍你们。”

几人都应了几声。

话头到这，我作为傅岐的既得者还是挺开心的，但我对面的辛然就没有那么高兴了。他对着我，安安静静地做着口型。

辛然说，别高兴的太早，傅总早晚会像甩了我一样甩了你。

我端着空盘子，点了点头，回他，我知道，我除了脸没什么值得傅岐喜欢。

大概是我百分百的坦诚令辛然意外，他沉默了下，盯着我的眼神从厌恶变成了迷茫，我看着他一抹脸，突然就走出了阴影。

我无声的“哎”他，示意他赶紧回来躲好。

可辛然没理我，他径直走进小厅，走到傅岐的面前，他用所有人都可以听到的声量，哽咽着喊道：“闻俞骗你，他给了李秘书回扣，他跟你就是为了钱！他不爱你！他就是来卖的！”

我手中的盘子应声落地，瓷片碎裂的声音让众人一惊，随即也发现了我。

我讪讪走出，“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辛然红着脸，大声道：“说，你就是为了钱！”

我没有反驳。

辛然见我哑口，得意道：“傅总，你看！”

傅岐确实看向了我，他打量一圈，最后见我两手空空，一脸严肃：“刚才碎的那个，不会是我的晚饭吧？”

我搓了搓手，“我没吃饱，方才一边听一边没忍住给吃完了，别生气，我一会再去给你拿。”

看不出傅岐的喜怒，一时也没人敢说话。

辛然还想说些什么，但傅岐全当看不见他。

他绕过来，拉起我的手，“那一起去吃吧。”

我回头，看着辛然。

记忆里他满是泪水的眼睛和如今重置，就那么轻而易举地合并在了一起。

柳白楠笑道：“辛然说很久没见你了，我便带他过来了，傅岐，你不会介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