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狭小逼仄的隔间里,两个女孩互相抱着对方,像两只浑身羽毛湿淋迷路的小雏鸡,胡乱笨拙地互相擦拭着对方脸上横流的眼泪,互相拍拍对方发抖的脊背——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
“滴答……滴答……”
坏掉的水龙头,不停地渗出水滴,一下一下,砸进槽里,湿冷的空气一层一层,蚕蛹一般包裹住两具相拥的瘦小的躯体,寒气刺骨。
许南枝冷得浑身发颤,单薄的校服被吹进窗户的冷风掀起一个弧度。
江陵没有说话,只是环紧了抱着许南枝的手臂。
将自己脸上的水珠抹净后,江陵垂下了眼睫毛,开始思考如何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
懦夫的眼泪肯定没用,如果哭有用的话,那么自己为了上学闹自杀狠心划的一道道狰狞的血痕,南枝额头上一块块的淤青,新旧伤痕交叠的残破躯体,成什么了?
可是如果不跟她回去的话,那个女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今天躲过了,明天她还来,她可精明着。
这种事情没有办法的。
她们同村的一个女孩子,也是这样被强行带回家的。
上午考完了试,下午就被家人七手八脚弄回了村里,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岁的男人,没有,也不可能问她的意见。
现在听说已经生了二胎,男人是拉货车的,赚了些钱,日子还算过得去。
村里的人都说她好运,儿女双全,找的男人忠厚老实,日子过得那样平静。
比起读死书出来找不到工作,还不如早点嫁个老实人。
但她并不感到幸福,或许,她这一辈子都感受不到幸福。
她成绩很好,努努力完全稳过一本线,她应该考出去,逃离这个闭塞的小城市,如同一只冲破牢笼的飞鸟,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而不是被强行嫁人,永远困在了这偏远的村子里,蹉跎一辈子。
江陵对她们很同情,但也只有同情而已,她也只有十五六岁,羽翼尚未丰满,她能帮忙的她自然会帮。
至于有些事情,有些根深蒂固的观念,不可能是她一个未成年少女动动嘴皮子都能改变的。
从村里的初中考出来后,她因为成绩优异,免了学费和住宿费,但资料费书本费,以及住校的基本生活用品,只能自己想办法。
她在母亲眼里就是个赔钱货,她自己天生性格刚烈,自然不会找家里要钱,当然,也不可能要到钱。
好在她打小就干活,力气比同龄人大许多,手脚麻利又勤快,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做。
但她毕竟是未成年,找了好多家餐馆酒店都不敢收,碰了很多钉子,终于,一家面馆的老板娘心软了,才把她留了下来,别人如果问起,就说已经成年了。
老板娘和老板唯一的女儿因为一次意外不幸去世,走的时候跟江陵差不多大。
他们都是好人,江陵虽然在后厨打杂,但他们不让她干太重的活,还经常关心她的生活,显然把她当半个女儿看。
这也是江陵十几年来遇到的,为数不多善待她的人,从小到大,长辈们都不喜欢她,自从有了弟弟,她更成了多余的那个。
父母经常皱着眉头打量她,就像打量一个不该出现在这个家的物品,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
外婆对她的态度好一些,当然,也只是好一些而已。
在老一辈眼里,一些腐朽的落后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
女孩子读个初中就可以去打工,去嫁人了,读出来也没有用,终究要嫁人当家庭主妇。
江陵是村民眼中的“不孝女”“白眼狼”,她生来性格就泼,泼辣得不像一个女孩,有时候像一个无理取闹的疯子。
让她干活,她没有什么怨言,但如果打扰到她看书或者做什么别的正事,她一定要大闹一通。
轻则骂街,重则打砸东西,俨然一个小泼妇的形象。
她父亲打她耳光,要把她绑起来毒打一顿杀她的气性,她直接鞋都不穿跑出了家门,跑村子的后山上,竟然一个人待了三天。
没人去找她!
家里人都巴不得这种眼里没父母的不孝女早点去死,死外头算了。
还是许南枝带着村里几个小姐妹,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偷偷跑到后山找。
四五个人,从晨曦破晓找到太阳渐渐落山,才在一堆树叶子里找到了已经睡着的江陵。
许南枝作为“主犯”,自然挨了好一顿骂,赵雪枝直接当着乡里乡亲的面,重重地扇了许南枝好几个耳光,拿藤条使劲抽,许南枝单薄的衣裳被藤条划破了,露出布满伤痕的肌肤。
江陵也挨了一顿打,不卑不亢地跪在自家的地坝里,直挺着身子,嘴唇紧抿,无声无息地承受着父亲的抽打,直到后背衣衫破烂,传来阵阵刺骨的剧痛,一条条狰狞暗红的伤口裂开,温热的血从里面渗出。
怕打出人命来,父亲只能停手,让江陵起来,滚回自己房间。
许南枝那边,已经闹成一团。
赵雪枝眼中带火,嘴里含糊地骂着脏话,被几个村民死死架住,恨不得把许南枝皮扒了。
许南枝犹如一只孤单的小兽,她一个人,带着一身正在往外汩汩冒血的伤口,浑浑噩噩的来到小河边。
无力地靠在一棵大树下——江陵跟她洗衣服累了,就靠在这棵树下乘凉,用草编戒指,或者玩一些小游戏。
她独自舔舐着自己的伤口,熟练的用破布包扎好,但伤口太多了,她也只能先处理冒血多的。
单薄的衣服成了破布,已经入夜了,冷风嗖嗖袭来,许南枝将瘦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被冻得脸色发青。
她现在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甚至连流浪狗都不如。
她有时候也想,为什么自己要承受这些,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为什么母亲要那样对自己,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可是,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啊。
那是为什么?
……
空洞的双眼,呆呆地望着不远处滚流的江水,似乎思绪也跟着江水一起流向未知的远方。
“南枝。”
耳旁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许南枝猛地转头,猜出来人是谁是,身体已经落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中。
那个怀抱并不温暖,但十分有力。
“你不回家?”
许南枝皱着眉头看她,她知道,江陵的家人对她不是特别恶劣,她性子又烈,不可能因为离家出走而把她赶出来。
“家?”
终究还是小孩子,江陵的声音带着些许稚嫩,但又有几分大人的成熟,她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嗤笑了一声。
“那个根本不算家……家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江陵喃喃道。
许南枝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脊背,她的背部手感粗糙,纵横着好多道已经结痂的伤口。
两个伤痕累累的女孩,她们靠在树下,伴着滔滔奔流的江水,互相拥抱着对方。
这件事情过去了好多年了,当年她们还是懵懂无知的孩童,如今也已经长成了少女,如今,她们也像当年一样,紧紧地抱在一起。
这样就不怕了,不疼了。
江陵闭上眼,长叹了一口气,开口。
“我跟她回去,不然她还闹,放心,我会想办法。”
许南枝瞳孔骤然紧缩,下一秒,眼泪悄无声息地淌下。
江陵没有跟她多说,打开厕所门,走了出去,毫不畏惧地回了班上。
母亲一看到她的身影,果真站了起来,头皮传来一阵撕扯的痛感。
江陵母亲直接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拖了过去,大手一挥。
脸颊滚烫,传来火辣辣的痛感,江陵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角渗出的液体,黏糊糊的,带着腥甜。
教室里的同学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江盛直接冲出教室,挡在了江陵的面前,班主任也满面怒火。
“江陵妈妈啊,有话好好说,怎么能打人呢?!江陵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你带她回去,是犯法的!!”
江盛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冲女人大吼。
女人一下来了劲儿,从上到下,带着鄙夷的目光打量着挡在江陵面前的清秀少年,犹如一只高傲的孔雀,扬起了头。
“小毛孩子别多管闲事,她是我的女儿,就该听我安排,不是说犯法吗?你们报警!去!!报警把老娘抓起来啊!!”
尖利的声音吓得江盛的头往后偏,但仍然挡在江陵面前,望着眼前嚣张的女人,嘴唇抽动,却是什么也说不出。
女人顺势一屁股坐在地上,拍打着地面,撒泼道。
“我命苦啊!!!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翅膀硬了就跟外面的野小子谈恋爱,还要报警抓自己的亲娘!!我命苦啊!!”
女人“声情并茂”,“涕泪横流”,恨不得以头抢地,一字一句地诉说着江陵的“罪行”,同时声音尖利,恨不得把屋顶掀翻。
隔壁班级的老师不得不停下来,推开门,皱着眉头,打量着走廊上戏剧的一幕。
他硬是没搞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江陵双手紧攥,指甲狠狠地掐进了肉里,直到掐出一片青紫。
“别闹了,我跟你回去,你别在这里闹。”
如坠冰窟,江陵全身麻木,微微颤抖,声音也小了许多,只能听到自己因为用力抑制住满腔怒火,而发出的粗重的吸气声。
湿冷的空气一层一层地裹住口鼻,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老师们眼含泪水,露出无奈而心疼的表情。
江盛瞪大了双眼,转过头,不解地看着江陵。
江陵低垂着头,躲过他的视线。
唯有刚才在地上撒泼的女人,喜笑颜开,笑容爬上了她的脸颊,嘴角漫着得意。
“我……我这就带我闺女回家!”
女人可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况且是江陵主动答应的,老师们想拦也拦不住,江盛本能地上去,动了动嘴唇。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喉咙处仿佛堵了一堆沙砾。
江陵眼中含泪,冲她挤出一个笑容,又小幅度摇了摇头。
别管我,我能应付。
江陵被女人“亲切”地挽着胳膊,往教学楼外面走,不一会儿,两人的背影便隐没在楼梯口。
走廊里安静如鸡,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老师们叹息着继续回去上课。
江盛颇有些失魂落魄,脚步虚晃,差点栽倒。
进了教室,一向爱学习的同学,竟然个个神情严肃,眼中带泪,哪怕是平时不喜欢江陵的女生,也湿了眼眶。
江盛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教室里沉寂了半晌,有人问。
“江陵南枝这种,可以走法律程序吗?”
当然可以,但是,两人都已经十五岁了,离成年没有几年,江陵又是个烈性子,肯定不愿接受好心人的资助。
至于许南枝,天生就是一个软柿子,谁都能捏,家庭环境长期造就的懦弱性格,一时半会不太可能硬起来。
赵雪枝怕坐牢,学聪明了,打许南枝稍微收敛了点,至少不在裸露的皮肤上留伤口。
他们班入学的时候本来是男女平均,可现在,21个女生,如今已经走了不少,只剩下12个。
她们大多是自愿放弃学业的,或者说,是“被迫自愿”。
那时候的合曦还是一个闭塞的小县城,合曦一中也好不到哪里去,哪怕勉勉强强算个重点中学,内部设施十分差劲,说难听点。
一砖一瓦都透着“穷酸样”。
那时候虽然也有贫困生补助以及奖学金制度,但名额极少,给的补助金也不算多。
许南枝和江陵的补助金,都毫不意外,被她们的母亲拿了去,丢给她们几百块钱,让她们自己看着办。
江盛握紧双拳,赤红的双目被额前的碎发遮掩住,浑身上下散发着阴郁之气。
卫生间……
许南枝不知蹲了多久,她扶着蹲坑旁的墙壁,艰难地站起了身,膝盖处传出阵阵酸麻,直冲脑门。
她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鹿,战战兢兢地拖着自己单薄的身躯,瑟缩着瞳孔,确定自己的母亲已经回去后,紧绷的身子一松,一瘸一拐地往自己教室挪去。
还未进门,就听见了一个尖利的,语气十分阴阳的声音响起。
“哟,缩头乌龟还知道回来,可惜,晚了,江陵已经走了。”
许南枝怯懦地进了教室,小心翼翼地坐在了位置上,周身弥漫着刺骨的寒意,四肢逐渐麻木,她抿了抿干燥开裂的嘴唇,什么也没说。
那女生叫程芷,隔壁村的,生得端庄秀丽,一头黑长直,长相颇为乖巧,一看就是温柔娴静的类型,但性格却跟江陵一个样,嘴巴也很毒。
同样是生在贫苦山村,程芷的童年生活也并没有多好过,父母思想愚昧,母亲懦弱无能,父亲大男子主义,极度的重男轻女,自从程芷出生,就整日唉声叹气,对程芷的母亲,非打即骂,稍有不顺,就一阵拳打脚踢。
对程芷,也同样如此。
母亲虽然心疼,但也只是劝她受着,她们女人就是这样的命。
许南枝村里有江陵这个“不孝女”,隔壁村的程芷也不逞多让,虽然一直任劳任怨的干家务活,但并不好惹。
挨同村男孩子欺负,直接抡起板凳打,打完了还不忘狠狠骂几句。
“你当自己太子爷呢!你敢告诉你家长,你告诉一次,我打你一次,别以为我怕你!”
后来,男孩的家长气势汹汹带着男孩来家里闹,痛斥程芷的“恶行”,并闹腾腾的让她下跪道歉,否则这事没完。
程芷的父亲直接打了她一个耳光,同时,一脚狠狠踢向她的膝盖弯。
程芷吃痛,眉头紧锁,却硬是强撑着站起,倔强地昂着头,一字一句,咬紧牙关。
“我不道歉!”
程芷父亲又抄起晾衣架,狠狠砸向程芷的腿部,剧痛炸开,程芷痛得脸色惨白,咬着嘴唇,但就是不道歉。
拖着被打的腿,程芷跑出了家门,父亲已经气红了眼,踢开抱着他大腿求情的母亲,气势汹汹地跑出去追。
“小贱人,老子今天一定打死你!”
程芷忍着腿部传来的剧痛,跑进了村长家的院子里,“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扯着村长的衣摆,眼睛眨巴几下,强行挤出几滴泪,看上去楚楚可怜。
村长已经习惯了,毕竟是人家的家事,平常村里有男人打女儿媳妇的,他都管不着,只要不出人命就行。
他有些犹豫地看着跪倒在自己身下,泪眼汪汪的程芷,有些犹豫,想不出用什么理由把她哄回去。
“村长叔叔救命!!救命!!啊啊啊啊啊啊,我爸要杀了我!!他要打死我啊啊啊,我要死了,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程芷哭不出来,只能叫,边叫还边装出被吓得“精神失常”的疯样,着实把村长吓了一跳。
程芷见他面色动摇,低头掩饰笑意,狠狠地拧了自己手臂一把。
眼泪再次从眼眶里挤出,程芷昂起头,巴巴地望着村长,眼底充满了哀求。
“村长叔叔,我死了会不会变成鬼,会不会变成鬼来复仇啊?村子里那个大白布上看过电视,上面就是这么演的。”
程芷夹了夹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着幼稚童真,村长后背却冷汗直冒。
正所谓脾气爆的怕疯的,疯的怕不要命的。
程芷这丫头跟别的丫头不一样,气性大,没准真闹出什么事情来,他这个做村长的怎么交待?
就这样,一场闹剧被悄然平息,而程芷第二天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又遇到了那个想揩她油男孩。
程芷撩了撩头发,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下一秒,便伸手揪住男孩的衣领,力气大得惊人,将他拉到自己的面前,狠狠地摔在了布满石头的河滩上。
摸出藏在破旧衣袖中锈迹斑斑的刀具,她骑坐在男孩的身上,让男孩不能顺畅的呼吸。
冰凉的刀锋轻快地划过男孩的脖颈。
看着他全身颤抖,像一条扭动的蛆虫那样可笑,程芷嘴角上扬,露出一个畅快的笑容,用刀拍了拍男孩满是肥肉的胖脸,威胁道。
“你说,现在我割断你的脖子,把你推下河,你猜,你的尸体会被冲到哪里去?谁又知道是我做的?”
程芷俯身在他耳边,声音空灵,仿佛暗夜的呢语。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是我?管好你的脏手!”
粗糙的利刃十分用力地划过男孩白胖的手背,留下一道深深的,狰狞的血痕,伴随着男孩杀猪般的惨叫。
趁他捂着手臂打滚的功夫,程芷已经快速起身,带着满满一木盆洗好的衣服,快速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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