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据今年刚过十四岁生辰,阿娇一见到他就觉得这孩子像极了皇后。他身后跟着几名侍从,神色倨傲,刘据本人却十分乖巧,小小年纪,却沉稳有度,面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容。
和他的母亲一样。
这让她心里越发冰冷,向他投去的笑意却越发温柔。
“小殿下慢一点,小心剑划着手。”
她看刘据与霍长卿叔侄两站在院子里比划着练剑,刘据身体尚未长开,瘦瘦小小,提着一把粗壮的剑舞得唰唰作响,看起来十分危险。
本来就吃劲的刘据忽而被阿娇一嗓子喊去,不慎就刮到了脸。
“哎呀,殿下!”
阿娇见状忙小步跑了过去,霍长卿从他手里接过剑,一边笑道,“不打紧,一点擦伤,过一会儿就好了。”
阿娇瞪了他一眼,一面牵了刘据的手到檐下。
“小殿下生得白净好看,若留了疤就不好了。谁像你这蛮人似的粗心大意。”
她用帕子细细点了点伤口的血迹,继而又唤来侍女拿来药膏。她一手托着刘据的下巴,一手沾了药膏轻轻地在他脸颊抚过,冰冰凉凉还带着些许刺痛的感觉让刘据忍不住一颤。
眼前的女子因在家中内院,只随意披散着头发,乌黑的长发拢在一起,用一只红绸绑住发尾,身着一件鹅黄粉绿长裙,轻柔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如仙女一样。
袖口传来的幽香让他忍不住向后仰了仰,阿娇柔声问,“怎么了殿下?是我下手太重了?”
“不,不是……我只是有些不习惯。”刘据其实只是有些不习惯,他没有和人这般亲密接触过。母亲在众人眼中温和亲切,实则对他极为严厉,衣食住行,行为举止,无一不要求苛刻。他平日课业繁重,唯有借着向舅父学剑的名义他才能松快片刻。
他的舅母忽而笑了起来,“这有什么不习惯的,想必是我不如皇后娘娘温柔。”
“不……母后……母后对我很严厉,不曾如此亲近。”
他本是不会对旁人如此说话的,可是也许是因为是他喜爱的表兄,连带着他也喜欢这个表嫂,不想让她误会,竟然有几分拘谨。
“殿下是储君,国之未来,皇后对您是爱之深责之切。”
“我明白。”刘据的声音有些低,他不爱听这些训诫之言,平日在太傅和母后那里已经听得够多了。
阿娇却又笑了笑,对他道,“不过在我这里就不要过多拘束了,您知道我在西域长大,不惯京中规矩,您可以常来,我一个人在这儿也无聊得很。”
她说着,一边拿过剑耍了一套招式。
刘据闻言眼神一亮,“您会用剑!”
“在西域时和我爹学过几招,不过是花架子,和将军比不了。”
霍长卿将剑丢给下人,一边朝他们走了过来,“虽然是花架子,已经有模有样了,和小殿下的水平倒是有几分相似。”
阿娇笑道,“那我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刘据觉得拿自己与这位娇滴滴的表嫂相比,有些丢人,“我会好好和表兄练剑的,我以后要成为和舅舅一样的大英雄!”
“您还是省省吧,你表兄我还没和舅舅一样呢,殿下要是去战场非把皇后急死不可。”
霍长卿语气中带了几分哀怨,刘据闻言哼了一声。“母后总是太过谨慎,舅父不也是从战场上打来的功名吗,我大汉男儿个个骁勇善战,纸上谈兵,何能得人信服。”
阿娇似乎见他小小人儿说得一本正经,因笑道,“将来等到殿下登基,便可以遂了将军心愿,让他替您打下万里河山了。”
“噤声!”霍长卿忽而面色严肃起来,一边看了看四周,低声呵斥,“陛下尚在,怎可妄言?”
阿娇似乎有些不满他的语气,却也依言放低了声音。“太子承袭陛下之位难道不是应当的么,何必如此?”
“没什么应不应当。”霍长卿道,“只要陛下在一日,将来之事便不可提。”
似乎是有意教导刘据,霍长卿看着小太子道,“姑母常说,先帝在时陛下还是胶东王,那时的太子还是刘荣。大家都以为刘荣深得先帝喜爱,继先帝之位板上钉钉,后来还不是因母亲遭到先帝厌弃,连带着立刻被废。陛下被立了太子。可知平日皇后教导殿下在外谨慎行事还是不错的。”
刘据若有所思,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那是因为栗姬不是皇后,她的儿子只是长子而非嫡子,可我是嫡长子。”
谈到此处,霍长卿亦带了几分深沉,“殿下错了,栗姬是否得宠是否是皇后并不重要。当时决定太子之位的决定因素在于他背后的力量。栗姬与王皇后本来一样,可是栗姬得罪了长公主,致使长公主的力量倾向了王皇后一边,这才是陛下得以顺利成为太子并继位然后稳坐江山的重要因素。”
刘据听得似懂非懂,他皱了皱眉,“可是我没有一位长公主这样的姑母。”没有力量可以倾斜。
霍长卿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我要说的,不在于有没有这样的姑母,而在于您的背后得有力量。一直以来舅舅都站在我们身后,以后会是我,所以殿下一定可以好好长大的。”
刘据还在思索,阿娇笑道,“好了,别讲这些大道理了。来,殿下,练了一天的剑,去沐浴然后用饭吧。”
刘据犹豫了一会儿,继而摇头,“晚上父皇要查问我的功课,还有许多张字没有抄完,我还是回去吧。”
“什么字?”
“是灵飞经的帖,父皇说我的字不好,每日要抄四张才算过关。已经有三四日没抄了……”
阿娇想了想,笑道,“我有个办法可以应付陛下。”
“什么法子?”
“先说好,若是被人发现殿下可不能供出我来。”
霍长卿闻言无奈道,“那你还是别说了,带坏了小殿下,姨母准要拿你问罪。”
刘据其实本就不想回宫,见阿娇挽留立刻应道,“表嫂快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阿娇看了一眼长卿,贴近了刘据耳边。
……
刘据在府中玩到宫门将要关闭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阿娇送走他和长卿走在路上闲聊。
“小殿下似乎很喜欢你。”
“姨母只有殿下一个孩子,所有的希望也都寄托在了殿下身上,因此对他管束得紧,小小年纪,就要作出一副老成模样,处处受着规约,也难为他了。”
阿娇道,“殿下是个好孩子,我很喜欢他。”
“殿下也喜欢你。”长卿笑道,“他本是活泼的性子,被拘束压抑得像个小老头,所以我常带他练剑骑马,去市井街边走一走,只是姨母总要生气。
说起来最近姨母在宫中闭门不出,想必正是因此殿下才得脱空出来。”
“闭门不出?”
只是闭门不出啊……那还不够,远远不够。
“是啊,也不知姨母是否生病了,连小殿下也不见。”
“不必担忧,左右还有陛下呢……殿下如此尊贵,又深得陛下宠爱,一切都不会有事的。”
长卿对她笑了笑,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抬头一看,便见到满天的乌云不知何时已黑压压地聚集在眼前,风雨欲来……
刘彻看完刘据交上来的课业,狠狠地甩了眼前的小儿一巴掌。刘据被打得撞在地上,继而又赶忙跪立起来,他心中紧张惊惶却又不知到底哪里惹得皇帝不快,故而带着晕乎乎的脑袋沉默不语。
“怎么不说话?敢做不敢言?”
“儿臣…儿臣不知做错了什么。”
“这是你写的东西?”
他觉得父皇已经发现了表嫂替他抄写之事,可是他不能恩将仇报将人供出,于是硬着头皮道,“是…是儿臣。”
那双绣着龙纹的玄履缓缓走了过来,“朕再问你一遍,这上面的字是你写的?”
“的确是儿臣。”
“好。”刘彻怒极反笑,“来人,将太子带去宗正寺,按家法处置。”
侍卫闻言有些犹豫,欲劝说道,“陛下,殿下还小,家法…那二十板子这小孩子身子骨弱,打出个好歹来……”
“朕就是要他识好歹。”刘彻嘲弄地看着刘据,“带着你这些破纸,好好反思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
刘据走后刘彻灌了一碗茶水,仍不解气,唤来江充,“太子今日见过谁?”
江充道,“殿下下午在霍将军那里待了一会儿。”
“霍长卿?”霍长卿的名字在他脑中只是一闪而过,不知怎的,他却想到了另一个人。
又是她!
他脸色眼见的黑沉下来,仿佛已经想见那女子得意的蓄意勾引的眼神。
他分明警告过她,她竟敢再度惹是生非。可问题是她这笔迹其实并不十分像他,反而有三四分像她……
他的心中猛然一紧,怒火随之攀升,那张并不肖似的脸却有着与她一般的动作神态。东施效颦,却又在他心头挥之不去,勾出他心底掩埋已久的恶欲无法释放……
他忽而站起身,宽大的衣袖牵连一桌的竹简香炉稀里哗啦倒在地上。他的心中越发烦躁,最后忍不住对江充道,“宣霍夫人进宫。”
江充有些惊讶,“现…现在吗?已经入夜……”
“叫你去就去,将她押来。”
“是。”江充惴惴地起身,走到门口时又听见身后那人烦躁的声音。
“算了,叫水来,朕要沐浴。”
两充不知眼前这位主子今夜到底抽什么风,他给他擦拭好身体便有眼色地假托熨烫衣物离开了里间,以免他一个不顺心将他也罚了去。
水声缓缓在静谧的室内响起,渐渐低沉而缓慢,一袭青丝从侧面铺开贴在胸膛前,掩住男子眼底的深意。
恼怒、杀欲裹挟着一丝诡异的不可言说之感搅动……
水声忽而急促,似有狂风暴雨席卷海面。
案头梅瓶一枝红艳凝香含露,欲垂未落。
江充再度走进来时便瞥见皇帝冷着脸披过衣裳往帷幔中走去,他忙低下头敛了眼神,心中却思忖,近来是宫中哪一位动了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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